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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鄧 建
在當今的詞學研究隊伍中,王兆鵬先生是一位特色鮮明、卓有建樹、廣受尊重的學者,近年來他接連推出一系列紮實厚重、新見迭出的研究成果,在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並兩度榮獲夏承燾詞學獎一等獎,爲此獎設立二十多年來唯一蟬聯一等獎的得主。2006年,在南昌舉行的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他被推舉爲中國詞學研究會會長,是詞學研究『新一代領軍人物』(鄧喬彬先生語)。余雖駑鈍,有幸從先生游,受先生諄諄教誨、耳提面命,對先生之篤學多思、謙遜和雅、恆毅進取深有體悟,茲略述先生之治學特點與學術風範,奉饗同好。
一
王兆鵬先生師從一代詞學宗師唐圭璋先生,在唐先生門下三載,勤於問學,刻苦上進,恭敬有禮,深受唐先生賞愛,彼此之間結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成爲學壇佳話。王兆鵬先生每念及師恩,無不唏噓感慨,曾多次撰文抒發對先師的懷念與追思。一方面出於對先師道德學問的無限景仰,另一方面出於傳承學脈、弘揚學術的自覺意識,王兆鵬先生始終視目錄版本、輯佚校勘、辨偽考據等實證研究爲自己治學的立身之本。他常常對門下弟子講,文獻考據是唐門硬功,唐門學風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將詞學批評與理論建立在文獻學的紮實基礎之上。治學二十餘年,他在文獻考據方面取得了極爲豐碩的成果,除了【張元干〖蘆川歸來集〗版本源流考】、【兩宋所傳詞集版本考】等多篇論文外,【張元干年譜】、【兩宋詞人年譜】、【詞學史料學】、【全唐五代詞】(合著)、【唐宋詞彙評•唐五代卷】(主編)等著作皆以文獻豐贍、考訂詳明、厚重沉實見長。他精於考據且樂此不疲,在近期剛剛完成了一部39萬字的【兩宋詞人叢考】後,他還意猶未盡,因爲宋代有1490多位詞作者,絕大多數的生平事跡都不清楚,很多連最基本的生卒年、籍貫等都不知道,如果一個個地考下去,還需要幾十年的努力,所以他還要繼續做下去――不但自己做,還要培養一批有興趣做、有能力做的考據新人,和他一起做。
王兆鵬先生恪守師承,注重考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排斥理論闡釋與宏觀研究。他對於理論闡釋與宏觀研究不但不排斥,而且還十分鐘愛、擅長,可謂篤信師說而善發其蘊者。他認爲,唐先生不但在詞學文獻學方面貢獻最爲突出,在詮釋批評和理論建構方面也多有貢獻,除了【歷代詞學研究述略】、【論詞之作法】等專論文章外,唐先生的很多文獻學著述實際上也都包含了不少精闢的理論見解。而且,當年他自認爲思辨能力和理論分析較爲薄弱,打算今後就只從事文獻資料的考據與整理,唐先生得知後,反覆教誨他不可『揚長避短』,而要『揚長補短』。此後,他謹遵唐先生教誨,有意識地在理論闡釋與宏觀研究方面進行嘗試。經過多年的辛勤探索與不懈努力,他不但補足了自己當年的『短』,而且讓當年的『短』也變成了『長』。他的【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唐宋詞史論】、【唐宋詞史的還原與建構】等著作都體現出舊學與新知兼融、考據與闡釋並重的治學特點,另有大量的學術論文更純粹是闡釋性的。他在範式批評、群體研究、詞史研究、定量分析、文學傳播、學術史研究等方面皆有重要成果問世,而且不斷拋出新理論、新見解,橫空出世,倍受矚目。他運用範式批評的方法,從唐宋詞的抒情方式和發展過程中提煉抽繹出『花間範式』、『東坡範式』、『清真範式』三大抒情範式,揭示和描述出三種範式的更迭演進歷程,建構出詞史研究的新框架,爲古典文學研究開闢了一條可資借鑑的新途徑。他受文學社會學有關理論的啟發,依據宋代詞人代群更迭嬗替的過程,對宋詞進行了全新的分期,其論說之創新、見解之獨到令人嘆服。他嘗試將計量文獻學、計量歷史學和定量社會學的計量分析方法移植於詞學研究,對唐宋詞進行定量分析,方法新奇,論證嚴密,結論科學,眾人響應,聲勢壯觀。他將傳統的文獻學研究與文學傳播研究相結合,讓文獻學的版本目錄研究爲文學傳播研究服務,在傳播主體、傳播方式、傳播內容、傳播觀念與效果等方面都有全新的發現。
對於文獻考據和理論闡釋二者之間的關係,王兆鵬先生有生動而精闢的見解。他認爲,如果說文獻考據是扎紮實實的『立地』的學問,理論闡釋就是宏觀把握的『頂天』的學問。做學問光『立地』不行,光『頂天』也不行,既不『立地』也不『頂天』、『懸浮』於半空更不行,做學問,就要立志做『頂天立地』的一等學問。做學問應該是兩條腿走路,既能做實證性的文獻考據,也能做闡釋性的理論研究。文獻考據的目的在於求真和證偽,理論闡釋則是價值判斷和審美判斷。不重視文獻考據,文學史的基本事實不弄清楚,就無從進行理論闡釋;不重視理論闡釋,文學史的價值和意義就無從談起。只有將文獻考據與理論闡釋結合起來,學術視野才能更加宏通,才能走出一條廣闊的學術之路。如果換一個角度,文獻考據與理論闡釋的結合,實際上就是還原與建構並舉。所謂『還原』,主要是指還原史實,也就是運用傳統的考據方法,將詞學研究中一些關涉『史』的問題真正弄清楚,還原其本來面目。所謂『建構』,主要是指理論建構,也就是對詞史中的一些現象做出新的詮釋,提出和發現詞史中的一些新問題並做出合理的描述和有效的闡釋,建構一種新的研究範式或研究框架,開拓詞學研究的新領域。還原與建構應該是相互結合、相得益彰的。
二
大凡有所成就的學者,一般都有其獨特的治學理念與路數。王兆鵬先生治學,除上面談及的考據與闡釋兼顧、還原與建構並舉外,還有一個明顯特點是治學思路非常清晰、學術架構層次井然,一招一式,皆有法度。具體而言,就是重點突破、深度掘進,橫向延伸、立體拓展。
王兆鵬先生治學自張元干始。當年他還是一個有志於學問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在校大學生,由於平日注意用比較的方法讀書,遂無意中發現諸文學史著作對張元干的生卒年說法不一、互相牴牾,驚訝之餘,決心弄個究竟,於是找來張元干的【蘆川歸來集】細讀一過,結果發現張元干對自己的生年已經說得很清楚,【蘆川歸來集】卷十【庚申自贊】說自己『行年五十』,庚申是紹興十年,也就是1140年,上推五十年即爲元v六年,也就是1091年;同卷【甲戌自贊】又說:『蘆川老居士,今春六十四。』甲戌就是紹興二十四年,逆推64年也是元六年。張元干的生年問題雖然已經解決,但王兆鵬先生並未就此罷休,繼續深挖細究,寫出了他第一篇正式的學術論文【張元干生平事跡考辨】。小試牛刀,頗有收穫,他信心大增,倍受鼓舞,於是進一步搜集材料,廣收博取,詳征細考,反覆打磨,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學術專著【張元干年譜】,樹立起其學術生涯中的第一個路標。他慧眼識珠,找准了張元干,就像是發現了一處蘊藏豐富、深不可測的金礦,不將其中的礦石采盡淘空,決不輕易罷手。在寫作【張元干年譜】的過程中,他廣泛閱讀了張元干同時代及前、後時代作家的作品集以及大量相關的史部、子部書,積累了豐厚材料,製作了海量卡片,對於幾部大部頭的重要著作,如編年史書【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金石著作【金石萃編】、【八瓊室金石補正】等,他更是自己動手爲之編制索引。有了如此紮實的前期準備工作,他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完成了40萬字的【兩宋詞人年譜】,對葛勝仲、葛立方、葉夢得、呂本中、向子等五位南渡詞人的生平行事、著述、交遊等進行了詳盡的考證和編年,從中可以全面了解宋南渡之際的文壇活動和文壇風尚。楊海明先生發表書評,認爲該書是繼夏承燾先生【唐宋詞人年譜】之後『詞人年譜的又一部力作』。
在縱向的深度開掘之外,王兆鵬先生還有意識地對其研究範圍進行橫向延伸和立體拓展。爲了寫作【張元干年譜】,他問途於目錄版本之學,對張元干【蘆川歸來集】的版本源流遞變進行了詳盡的考查,寫出了第一篇版本考辨文章【張元干〖蘆川歸來集〗版本源流考】,然後乘流而上,相繼寫出了【呂本中著述考】、【宋濂文集版本源流考】、【詞學秘籍〖天機余錦〗考述】、【兩宋所傳詞集版本考】等大量學術論文,又撰寫了【宋詞大辭典】中所有唐宋詞籍的版本辭條。在將張元干、葛勝仲、葛立方、葉夢得、呂本中、向子等人的生平行跡考查清楚後,他又一鼓作氣、前後踵繼,撰寫了【王以寧生平事跡考辨】、【宋代十三家詞人生卒年考辨】、【北宋詞人王行年考】、【何大圭行年考】、【北宋隱士詞人潘閬的生平考索】、【鄧肅年譜】、【家譜所見李光墓誌及李光世系考述】、【江西派詩人謝逸謝韓駒生卒年考實】、【宋南渡六詩人生卒年考辨】、【宋代詩人叢考】等系列論文,近期更推出了39萬字的【兩宋詞人叢考】,大有一發不可收之勢。有了版本考訂與作家生平考證的紮實基礎與文獻功底,王兆鵬先生做起輯佚、辨偽、校勘等工作來就水到渠成、得心應手、揮灑自如,他和同門師友合作編纂【全唐五代詞】,將迄今學界已知的唐五代詞人詞作悉數網羅錄入,並對唐宋以來歷代載籍中所載唐五代作品進行了全面辨析與清理,爲讀者提供了一部作品可信、資料可據、完善實用的唐五代詞的總集定本,代表了唐五代詞文獻整理研究的最新水平。而且,圍繞【全唐五代詞】的編纂,他廣泛搜討海內外各種收有唐五代詞的刻本、鈔本,對有關作品集的版本源流與作者真偽等問題進行了深入詳明的考辨,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如【〖花草粹編〗誤收誤題唐五代詞考辨】、【〖古今詞統〗誤收誤題唐五代詞考辨】、【〖兵要望江南〗版本及作者考辨】等等,這些可算是【全唐五代詞】的『副產品』。在【全唐五代詞】之後,他又先後點校了【明詞綜】、【蘭皋明詞彙選】、【天機余錦】等多部詞籍,皆點校精審。然後,作爲多年文獻研究的點睛之作、傾心之作,王兆鵬先生推出了他的【詞學史料學】。此書全面系統地介紹詞學研究資料,分詞體、詞人、詞集、詞論、詞學工具書五大門類進行了詳盡介紹,資料宏富,蔚爲壯觀,給人以竭澤而漁之感,而且注重方法引導,介紹每種資料的具體內容、功用價值、檢索途徑,並舉例詳解,示學者以門徑。自從中華書局出版此書以來,好評如潮,評論者認爲此書是詞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可以和前人【詞林正韻】、【詞綜】、【詞律】等併入『詞家必備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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