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文】孟懿子問孝。 子曰:『無違。』 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 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孟懿子問孝。 子曰:「無違。」
【釋讀】本章及之後三章均言孝。孟懿子問孝,孔子答曰:『無違』,何意?歷代注釋有兩說,一說『不違父命』;一說『不違於禮』,如孔子告樊遲,就是解釋其意爲『不違於禮』。但孔子爲什麼要告之樊遲呢?難道僅僅只是爲了傳授樊遲『如何孝』?或者是想通過樊遲把這層意思傳達給孟懿子?或者,也許孔子還有難言之隱? (一) 解讀本章的關鍵問題,在於這場對話發生在何時,在什麼情境下發生? 孟懿子,魯國大夫孟孫氏第9代宗主,本姓仲孫,也稱孟孫,名何忌,世稱仲孫何忌,諡號懿,死於魯哀公十四年(其時孔子71歲)。孔子與孟懿子的關係比較複雜,孟懿子10多歲時,曾應其父親孟僖子遺囑,師事孔子(其時孔子34歲),可見少孔子20多歲。孔子51歲時,當時魯國政局實際控制人陽虎(季孫氏家臣)作亂奔晉,應『三桓』(指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三家)之邀,先後擔任魯國中都宰、大司寇。推動此次聘任的主事者就是孟懿子,因爲當時另外兩家的宗主上任時間不長、年紀較輕。孔子仕魯期間,最大動作就是欲『墮三都』,號召『三桓』拆掉自己封邑城牆,意在削弱『三桓』勢力,解決魯國三桓專權問題。在季孫氏、叔孫氏均已作出退讓,著手拆除各自封邑城牆時,最終因孟孫氏孟懿子不配合,『墮三都』的政治計劃功虧一簣、半途而廢。孔子56歲時也因此不得不黯然辭職辭職,周遊列國,於68歲應季孫氏宗主季康子之邀返魯,推動此次邀請的主事者是時任季孫氏家臣冉有,也是孔子的弟子。 孟懿子問孝時間,可能發生在三個時段,一是孔子34歲至50歲前居魯期間,於孟懿子來說,孔子是其老師;二是孔子51歲至56歲仕魯期間,於孟懿子來說,孔子是他聘請的職業經理人;三是孔子68歲到71歲居魯期間,於孟懿子來說,孔子是供養著的退休老幹部和知名學者。 鑑於樊遲少孔子三十六歲,可排除第一個時間段。【史記·弟子傳】曰:『樊須字子遲,齊人,少孔子三十六歲也。』【孔子家語】說『樊遲少孔子四十六歲。』前說可能性大,這裡取前說。如後說,那麼此次對話只能發生在第三個時間段,於對話所反映出來的情境不符。 從對話描述中可看出,對話地點應該在孟懿子家裡,因爲對話結束後,孔子坐車返回,故有告御者樊遲一說。孔子的現場應答非常謹慎,且有壓力,應該有事在身。所以推測孟懿子問孝的時間,最大可能發生在孔子推行『墮三都』之時,孔子赴孟懿子家,意在勸說孟懿子拆掉自家封邑的城牆。 (二) 孟懿子問孝,就是問自己『如何孝』,怎麼做才算個孝子,實質上是要表達自己對『墮三都』的態度,同時也是給孔子挖陷阱,問題本身預設了答案『不違父命』,其潛台詞:成邑是孟孫氏8代宗主打下的基業,若要是在我手上毀掉城牆,那就是有違父命,就是不孝。孟懿子的問孝,是暗藏殺氣的,是一個極具進攻性的問題。 孔子答之『不違』,這是個極其謹慎的回答,保持著極大的闡釋空間和多種理解的可能性,也成功避開孟懿子設下的陷阱,確保自己進退自如。那麼爲什麼孔子不直接答之『不違於禮』呢?這可看出孔子處世的圓滑,首先此次會見,孔子不是以老師身份,而是以職業經理人的身份求見上司,還要說服上司革他自己的命,若直接答之以『不違於禮』,等於當著孟懿子的面挑明其祖宗八代僭越違禮的專權行爲,會使自己的說服工作更難成功。孔子的智慧就表現在堅持中懂得後退一步。可以設想這次會面氣氛是緊張的,雙方是不愉快的。歷代注釋多認爲孔子之所以答之『不違』,是爲了啟發孟懿子自己思考而得,這純粹是後世迂儒的想法,此次會面對答,孔子不可能以老師身份說話,根本不存在啟發性教育的可能。 孔子告退出門,出於緩解壓力和不吐不快,把對答時未明確表達出來的意思告之駕駛員樊遲。歷代注釋多認爲孔子之所以告之御者,是爲了讓樊遲把這層意思傳達給孟懿子,其實這是想多了,以樊遲這個剛拜師孔子不久的學生身份,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見到當時專權魯國政權的大夫孟懿子。 (三) 孔子告之樊遲『生,事之以禮; 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意思是以禮事親即爲孝。歷代注釋均止於此,沒有作進一步的闡述。其實孔子對孝的理解遠不止於此。孝本來是局限在親人之間、家庭範圍的,人們的常識理解就是『不違父命』,但在孔子看來,家庭關係也是社會關係的一種,所謂『以禮事親』,就是要用國家層面的禮來規範指導家庭關係中的孝。可見,孔子是從國家層面來俯觀『孝』、理解『孝』、表達『孝』的含義。 孔門初代弟子是充分領會孔子對孝的理解,故在編撰【論語】時,開篇第二章(學而第二)就談論『孝』,對孝的作用定位就是不好犯上作亂,這就是站在國家層面、國君視角上觀看『孝』。學而第九『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終,謂父母之喪,喪盡其哀;遠,謂親終既葬,日月已遠,感時念親,追而祭之,祭盡其誠。而兩者的落腳點是『民德歸厚』,也就是說仍然從國家層面、國君視角看待『孝』。因此本章『孟懿子問孝』,也要從孔子一貫的立場和視角出發來理解。 『不違於禮』,禮指周禮,違禮就是指違反周朝禮樂制度。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的問題癥結在於以下犯上:諸候架空周天子,春秋五霸均如是;大夫架空諸侯國君,如三桓專權魯國、六家共治晉國,國君成爲擺設和傀儡;家臣架空大夫,如陽虎專權季孫氏。這是時代出給孔子的問題,孔子用其一生來思考和試圖解決這個時代難題,當50多歲有機會從政治理魯國時,就感嘆自己『五十知天命』,終於可以『學而時習之』,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踐行自己的政治使命。孔子給出的答案是『尊尊親親賢賢』,首要的是尊尊、尊君,賢賢是排在末位的。仕魯期間,孔子最大的動作就是『墮三都』,試圖削弱三桓的勢力,解決三桓專權問題,但最後失敗了。所以孔子所謂的『不違於禮』,其深層含義就是『不違君上、不違君命』。 (四) 孟懿子問孝,孔子答之以『不違』,其意涵包括三層:第一層是孟懿子想要的『不違父命』;第二層是告之樊遲的『不違於禮』;第三層是隱而不發的『不違君命』。孔子想要告訴孟懿子,你作爲魯國大夫、魯國公孫,協助魯國國君治理好魯國,『尊君』才是最大的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