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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 靜
曾國藩創作的著名七古長詩【題醇士前輩爲滇生師畫竹迭前韻】,中間寫道:『試院經今五百年,文字何止千牛汗。前水後水但東之,萬事悠悠良可嘆。獨有名墨長流傳,壽世不隨星霜換。故知雨露濡李桃,不如風雲生肘腕。我今老硯久荒蕪,圖史拋如秋籜亂。』曾國藩『不管世途有陵岸』,亂世風雲波折無常,決心『何不誤筆試一按』,也就是要用詩文來一展他的亂世情懷。
一、A『一朝孤鳳鳴雲中,震斷九州無凡響』
二十幾歲的曾國藩初登仕途,雄心勃勃,樹立了崇高的人生理想,決心『述作窺韓愈,功名鄴侯擬』。在文學道路上要追蹤韓愈,留傳千古美文;在功業征途上要效仿張良,輔佐劉邦治理大漢江山。然而幾年過去了,『春秋三十一,頑然亦如此』,其惆悵之心是濃重的。他在【雜詩九首】其七中坦言:『勿勞我之思,我今足稻粱。所憂非所職,所樂殊未央。日暮登高邱,四顧何茫茫。落葉東南飛,孤雁西北翔。思君不得,慘澹詠斯章。』作者列位京官,已經『足稻粱』,自我物質生活應該滿足了。然而,他肩負著一位正直的土大夫歷史使命感,面對的是『秋老』般的大清王朝正走向衰亡的道路,『何以慰淒涼』呢?清廷正『日暮』,『落葉東南飛』,江河日下,作者怎能不憂心忡忡?登高望遠,『四顧』之下心情『茫茫』,自己就像那隻『孤雁』在無助的飛翔。
曾國藩長篇古體組詩【感春六首】,作於道光二十三年,正值中國鴉片戰爭失敗,簽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之後的第二年,組詩比較全方位描繪了邊疆狼煙四起,遼闊的疆域面臨列強虎狼般吞噬的多事之秋。在嚴峻的外敵當頭形勢下,翰林官曾國藩渴望自己『徵兵七千赴羌隴,威稜肅厲不可當。國家聲靈薄萬里,豈有大輅阻孱螳。立收烏合成齏粉,早晚紅旗報未央。』希望自己能夠統兵奔赴西北邊關,平定地方暴亂,方顯真正男兒的雄風。他誓死要將『烏合』之徒,踏成『齏粉』,不分時間早晚,定將凱旋而歸的『紅旗報未央』!『報未央』是指報效朝廷。
國難當頭,曾國藩容不得自己細想深思,『士爲知己者死』式的愚忠終究占據他的胸膛。他創作了【感春六首】。其第五首寫到:『蕩蕩青天不可上,天門雙螭勢吞象。豺狼虎豹守九關,厲齒磨牙誰敢仰。群烏啞啞叫紫宸,惜哉翅短難長往。』此詩前段是對當朝政治形勢的描繪:那裡充斥的是豺狼虎豹,爲爭名奪利而心狠手辣,『厲齒磨牙』,沒人能敢抗擊:那裡充斥的是啞啞亂叫的群烏,只顧大發空論而沒有才幹,『清議派』大有人在。『一朝孤鳳鳴雲中,震斷九州無凡響。丹心爛漫開瑤池,碧血淋漓染仙仗。要令惡鳥變音聲,坐看哀鴻同長養。上有日月照精誠,旁有鬼神瞰高朗。』此詩後段如橫空出世,是曾氏的自負,認爲自己一旦掌權,可使惡鳥變聲,哀鴻般的苦難百姓得以長養。據曾氏家書【致溫甫六弟】說,這組詩『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陳子龍)而語太激烈,不敢示人。』他這組詩從所抒悲憤和抱負來說,確是激烈的。我們且暫置曾國藩後來的行事不論,他早年的這種憂患意識和志向,與歷史前進的趨向基本上是同步的。林則徐、鄧廷楨『兩龍劍』被朝廷拋棄了,自己將失去愛國重臣的扶助,變成一隻『孤鳳』。縱然如此,他也要竭盡全力展翅藍天,威振神州大地,『震斷九州無凡響』。至此,作者的思緒瞬間被拉到神話的國度,幻想自己變成了救世主,坐著盛開的瑤池蓮花,降臨人間,去斬妖除魔,還朝政一片光明;去驅除外敵,還祖國邊疆一片平靜。爲了救民於血火之中,作者將橫掃一切邪惡勢力,『碧血淋漓』在所不惜,誓將那血染的『仙杖』驅走陰雲黑暗,還一個光明亮麗的人間,『上有日月照精誠,旁有鬼神瞰高朗』。曾國藩氣魄之博大,不能不讓人瞠目結舌。
二、A『蒼天可補河可塞,只有好懷不易開』
吏治黑暗,兵勇搶掠,地主剝削,天災流行,逼得廣大人民無以求生。社會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這些都在曾國藩的詩歌中反映出來。【寄懷劉孟容】長詩中對上層社會奢華生活進行相當細緻的描繪:『皇天造群倫,位置各成列。煌煌帝者都,峨峨集勛閱。前庭充組圭,後閣清瑟。大馬疾如飛,高車如電掣。陋巷時騎過,牆震窗紙裂。』京城高官們豪宅氣派非凡,『煌煌』建築里『充組圭』,『暖清瑟』;外出時的『大馬』高車來勢兇猛,『疾如飛』,『如電掣』,老百姓倘若不及時避讓,就會死於車輪之下;經過狹窄的街道,馬蹄聲、車輪聲把百姓房屋窗戶震裂,人民怎能安居?曾詩形象地再現了爲政者逞威肆虐,極欲窮奢的可憎面目。而社會下層則是別樣一番景象,構成正反鮮明的對照。【書嚴太守大關賑糶詩後】云:『去年河北哀鴻嗷,千里剝地無毛。霾牲瘞圭百不應,妻兒鬻食夫遁逃。』曾詩描繪了一幅赤地千里,哀鴻遍野,家破人亡的悲慘畫卷,可謂慘不忍睹。矛盾積聚到極點,各地農民紛紛揭竿而起,整個清王朝岌岌可危的時刻終於到來,整個社會天崩地裂。
道光二十七年雷再浩起義,道光二十幾年李沅發起義,各山堂紛起響應,整個形勢十分動盪。1850年都察院奏:『廣西逆匪橫行,延及七府一州。』作爲湘軍的主帥,曾國藩親歷了那場十餘年的戰爭,並用詩歌記錄了戰火風雷。【荇農既和余詩而三子者皆見錄於有司乃複次韻】云:『今朝背城偶自奮,一呼振臂何轟Y。皇天亦助昆陽捷,亂飛屋瓦奔雲雷。稍雪平生三北恥,一洗往日千悲哀。』爲了維護統治,曾國藩極端仇視義軍,殺人如麻,時人給他取了一個綽號『曾剃頭』。率軍作戰大捷後的喜悅之情溢於詩中,士大夫那種功成名就後的豪情噴涌而出,『升沉變遷不可必,今日一樂聊千杯』。曾國藩爲清廷鞠躬盡瘁,以『何須馬革裹屍還』的情懷投身於那場你死我活的命運大搏鬥,曾經多少揪心的考驗,二次戰敗自殺,親弟陣亡疆場尋屍不得,『沅湘義軍參差起,十事欲成九事乖。英豪半藏蜀國血,大地遍種秦時灰』。
天京城的陷落,敵我屍體俯拾皆是,彈痕累累,硝煙瀰漫,火光燭天,所殺之人壅塞秦淮河,大地似乎仍在顫動。荒郊悲雨,野陌淒風,真是人間地獄。曾國藩用詩歌再現了戰後滿目瘡痍的悲景。【贈吳南屏】中寫道:『即今南紀風塵靖,亂後遺黎多眚災。荒村有骨飼狐貉,沃土無人辟蒿萊。筋力登危生理窄,斗粟誰肯易嬰孩?三里誅求五里稅,關市或逢虎與豺。謬領大藩二千里,瘡痍不救胡爲哉?』曾氏詩作與曹操名句『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神似。在這種戰後百業待興的形勢下,大小官吏仍然不思教訓,照舊『關市或逢虎與豺』,對百姓敲骨吸髓地壓榨。曾國藩不禁仰天長嘆,自己置生死於不顧,撲滅了太平天國的農民戰火,照原定的設想將是中興的跡象,無奈世界依舊。他痛不欲生,悲歌道:『蒼天可補河可塞,只有好懷不易開。』
友朋交往,會感懷敘事,唱末世悲歌。曾氏遊覽故地,會觸目傷懷,嘆戰後廢墟。曾國藩創作七古【游金山觀東坡玉帶詩】,『去歲歸帆拂金山』,時隔不到一年,已人是物非,『耽耽樓觀今安在?無情瘦石空贊元。六飛昔臨浮玉頂,御榻霄漢千龍盤。兵火十年變陵谷,道場百畝荒榛菅。頹垣不見螭纏棟,荊扉無復獸齧環。古佛負牆滲秋雨,雛僧無食號夜寒』。通過歷史聖地鎮江金山昔日繁華建築,而今日遭兵火毀滅,從側面反映了太平軍與湘軍作戰之酷烈。戰後淒風苦雨,一片蕭條,人民饑寒交迫,『雛僧無食號夜寒』。懷蒼涼之心,他遊歷佛觀遺址金山寺,不禁緬懷幾百年前蘇東坡當時留下的玉帶詩,百感交集地寫道:『獨余蘇公舊法服,腰玉片片留人間。紱佩流傳七百祀,天章褒寵同錫Q。我懷峨嵋老尊宿,翱翔人海如鳳鸞。楊子江頭數來往,幾回愉樂幾悲酸。北去烏台判死別,南遷嶺表絕生還。磨蝎作災魅魑壯,荊棘塞天行路難。差喜名山藏故物,長倚江月照忠肝。』曾氏戰功卓著,反而受到清廷滿洲貴族與朝中大臣的猜忌、誹謗。萬般無奈之下,勸說攻下南京城的弟弟曾國荃解甲歸田,避免殺身之禍;而自己一手創建湘軍,在太平天國覆亡之後,又自己親手解散湘軍,以求自去官位,保平安之身,這其中的悲情可想而知。曾國藩只好嘲笑自己,在此詩末句以『江山自佳日自富,堪笑紛紛苦不閒』作結,這個『笑』字,寓意了作者多少辛酸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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