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白振奎
魯迅(1881―1936),我國現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著名學者。名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1898年入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又考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路礦學堂。1902年赴日留學,先後在東京弘文學院、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學習日語、醫科,因『幻燈片事件』觸發,深感療救國民的靈魂勝於醫治肉體的創痛,遂棄醫從文,從此一心從事『改造國民精神』的文學創作活動。先後在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任教(兼職),任廈門大學國文系教授、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等職。1927年10月後定居上海,以文學創作爲業。以1927年爲標誌,魯迅的思想發生了飛躍,由前期的服膺進化論轉向階級論爲主導。1930年『左聯』成立時,被推薦爲常委,成爲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左翼文化運動的主將。1936年10月病逝於上海。
作爲一代文學先鋒和學術大師,魯迅將文藝創作同啟蒙立人結合起來,將學術探究同社會使命聯繫起來。其文學研究觀照視角,經歷了從早期的個性叛逆、決絕復仇、孤獨犧牲的英雄,向後期無產階級的革命英雄轉變。這個轉變,折射出了思想者魯迅艱難追求的心路歷程。
在魯迅博大、紛繁的文學世界和學術殿堂里,『英雄』構成其言說核心話語和關鍵意象,並成爲一個意象系列。與『英雄』內涵相同或相通的意象,有天才、英哲、戰士、猛士、過客、傻子、狂人、獅虎、鷹隼、梟、小青蟲;與此相反或對立的意象系列,包括庸眾、群眾、看客、奴才、叭兒狗、癩皮狗、蒼蠅等等。在寬泛的意義上,兩個意象系列內部,各意象是可以互相替代的。
一、魯迅心目中的英雄品格
魯迅心目中的英雄品格,可概括爲個性的反抗、決絕的復仇、孤獨的犧牲等三大特徵。
1、個性的反抗
對古今中外文化中的各種破壞形象、叛逆形象,魯迅都引爲同道,垂以青眼。在西方,盧希飛勒、撒旦、凱因,【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是挑戰現存社會秩序和規範的,魯迅卻在他們的精神中,看到了一種個體獨立精神的張揚。對於獨具個性、持論反抗的思想家或思想界戰士,他也情有獨鍾。對於尼采,魯迅無限敬仰地說:『若夫尼遙斯個人主義之至雄傑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爲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蠍。意蓋謂治任多數,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爲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嘗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魯迅進而提出『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文化偏至論】)的激進主張。對於易卜生,魯迅取其『敢於攻擊社會,敢於獨戰多數』(【〖奔流〗編校後記(三)】)的個性品格:不僅欣賞易卜生及其筆下的英雄――斯托克曼醫生,而且【人民公敵】中先覺者與庸眾對立的思想,也啟迪了魯迅對中國現實的深入思考。【摩羅詩力說】中,他介紹這部戲劇:『伊氏生於近世,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會之敵】以立言,使醫士斯托克曼爲全書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終獲群敵之諡。自既見放於地主,其子復受斥於學校,而終奮鬥,不爲之搖。末乃曰,吾又見真理矣』,並發出『地球上至強之人,至獨立者也』的慨嘆。毋庸置疑,斯托克曼醫生,正是魯迅心目中個性反抗的英雄。『摩羅詩派』,也是魯迅心摹手追的對象。摩羅詩派,是十九世紀初期盛行於西歐及東歐,以拜倫與雪萊爲代表的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浪漫詩派。魯迅接受了摩羅詩人的文學觀,介紹、評論了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裴多菲等八位浪漫派詩人。這八位詩人或是愛國詩人,或是復仇詩人,或是處在異族統治下的詩人,總之,都是反抗現存社會秩序的叛逆。摩羅詩派,也是魯迅英雄觀的理論來源之一。
2、決絕的復仇
魯迅曾說過:『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身爲越人,未忘斯義。』(【致黃苹蓀】)復仇成爲魯迅鮮明的個性特點,魯迅念茲在茲的是英雄的復仇,並在一系列文學作品中,描繪了心目中的復仇英雄形象。
散文詩集【野草】,塑造了不爲敵人巧言迷惑、清醒剛毅的戰士形象。文中,『但他舉起了投槍』句,凡五見,足見魯迅爲文之用心――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應該決絕、堅毅,不爲外物所動。決絕的復仇貫穿了魯迅一生出處,貫穿了其文化品格。他神往於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精衛填海』、夸父逐日、歷史上的『荊軻刺秦』;【故事新編】中,復活了眉間尺割頭復仇的故事;【女吊】中,爲那些做童養媳,備受虐待,以致投繯的女鬼們作傳,刻畫了女吊復仇的靈魂。悽厲的女鬼,面目不再猙獰,而是令人同情和感佩。
提倡決絕的復仇,既是其個性使然,又有時代大潮的烙印。魯迅的青少年時代,排滿思潮正盛,光復會、興中會、同盟會、武昌起義、辛亥革命,在在不離『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時代主題,這對於魯迅文化品格的形成,是不可忽視的因素。英國詩人拜倫,是魯迅早年最爲服膺、最爲欽敬的一位英雄詩人。除了英雄惺惺相惜因素外,復仇乃是兩位英雄的共性。魯迅後來回憶道:『那時Byron之所以比較的爲中國人所知,還有別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臘獨立。時當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國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復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應。』(【雜憶】)魯迅所言不虛,當時的大潮是排滿復仇。例如,拜倫的【哀希臘】詩,就有梁啓超、馬君武、蘇曼殊、胡適等大家,爲之翻譯成漢語,一首外國詩,遭遇如此殊榮,大概在歷史上是少有的吧。其原因就在於拜倫支援希臘獨立,獲得了半殖民地社會背景下有識之士的青睞。
3、孤獨的犧牲
魯迅筆下的改革者、革命者,都難免孤獨的命運。因爲改革者、革命者的思想觀念要先於大眾,他們的價值觀念和行爲方式與大眾迥異,甚至站在大眾的對立面。孤木難撐,動輒得咎,理想幻滅和肉體犧牲都將不期然而至。
魯迅的孤獨可分爲兩個層面。一是缺乏同道的寂寞。在魯迅筆下,麻木的大眾和孤獨的英雄,有時用對立的『看客』和『過客』替代。第二個層面,是沒有真正對手的悲哀。敵手雖然荊天棘地,但絕非與英雄構成真正較量的『獅虎』,而是人格萎縮的『癩皮狗』式人物,抗爭的悲劇意義大打折扣。『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題〖彷徨〗】),魯迅用詩歌傳達內心的荒誕與悲涼;【故事新編】中的后羿每天只能射殺烏鴉,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荷戟彷徨的象徵,是魯迅本人孤獨抗爭的悲涼心境的寫照。
英雄就要承擔犧牲的命運。西方的先覺者:『一梭格拉第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文化偏至論】)神話中盜火給人類帶來光明的普羅米修斯也是這樣的犧牲者,魯迅以其自喻:『人往往以神話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爲竊火給別人,雖遭天地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堅忍正相同。但我從別國里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的,以爲倘能味道較好,庶幾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較多的好處,我也不枉費了身軀……』(【『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在中國,爲中華民國的建立奉獻了一切的革命者,他們的悲涼命運令魯迅感慨不已:『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頭髮的故事】)犧牲,古今中外的英雄幾乎無一倖免,似乎成爲宿命。孤獨的犧牲,反襯了社會現實的殘酷,彰顯了英雄行爲的崇高感。
二、中國古典文學的英雄視角觀照
作爲啟蒙英雄,魯迅認識到改造國民精神,當以文藝爲先鋒。他堅信:『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論睜了眼看】)那次著名的『幻燈片事件』,對於魯迅的影響可以說是轉折性的,導致他棄醫從文。他最終認識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疑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爲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爲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吶喊・自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