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學以學術和黨政界的龍頭地位,每年秋季,從九二八開始的一個月,選定爲「孔子文化月」,熱烈地舉辦各種文化活動,來表示尊重民族聖人,宣揚民族文化的心意。這個活動,對學生乃至於社會的影響力,應該是很巨大的,其用心令我敬佩。兩年前,也是在「孔子文化月」中,我第一次來到人民大學,作了一場演講,並接受了人民大學的好意,應聘爲本校「孔子研究院」的研究員。很慚愧,兩年來,並未曾盡過什麼力,今天又是今年的「孔子文化月」活動的第一天,我恰好在北京,校方讓我來作系列講座的第一場演講,也算是一種報答了,人民大學可不要說我接了聘書沒盡責,炒我魷魚,讓我下崗哦!(笑)
今天是九月二十八日,孔子誕辰紀念日,早上,我參加了北京四海經典教育推廣中心所舉辦的「全球讀經──論語一百」的發起活動。我深深感受到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是一個輕蔑聖人,忘記經典的時代,因而我們這個民族,也成了缺乏智慧,喪失信念的民族。凡是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一個愛國家愛民族的年青人,都應對此問題做深入的反省和自責。所以我今天臨時訂了一個題目:「經典、儒家、與讀經」,用這三個觀念,試圖來反省我們民族的處境,指出時代的方向。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願以這三個觀念,和大家共勉。
首先讓我們認識什麼是「經典」。什麼是「經」,什麼是「典」,爲什麼有「經典」,我們爲什麼要尊重經典,更要在這個時代重新提倡經典?我們對一個觀念的了解,往往可以從它的字義了說起。我們先看「經」這個字:有文字學家認爲,「形聲必兼會意」,就是讀作什麼聲音,是與其意義有關的。如「江」「河」就是形聲字,一半是形,一半是聲,形代表本質,聲指示讀音。「江」「河」的形符是三點水,代表與水有關,它的讀音一個是「工」,一個是「可」,「工」和「可」兩個聲音和意義有什麼關係呢?「江」、「河」都是大川大水,大河流動的聲音就是「可可可(HoHoHo)」,大江流動的聲音就是「工工工(KongKongKong)」,所以借用「工」和「可」的聲音,這聲音也表示了相當的意義。更典型的,譬如論語的「論」字,從「言」,「侖」聲。「侖」的本義是「集冊」,「編集簡冊」,而引申爲凡是有次序有文理的事物,所以如果加「言」爲形符,就成爲論說的「論」,整頓絲線,加「糸」作形符,成爲經綸的「綸」;指水中的紋理,成爲淪漣的「淪」,而安排人世的關係,便成人倫的「倫」,這些字都以「侖」作聲符,而都與「文理次序」有關,可證「形聲」之「兼會意」了。
那麼,看「經」這個字,其形符是個「絞絲旁」,我們就知道與絲線有關,其次,看其聲符「巠」,中間有個「川」字,是水,而「巠」就是水脈,山有山脈,水有水脈,就像人身上有血脈一樣。脈是從這裡通向那裡的軌道,所以「巠」和交通來往有關。如果形符是雙人旁,就是「徑」,路徑,也就是你出入的道路,這樣也有通往的意思,把形符換成「走馬旁」,寫成「逕」,更有直通的意思了。所以「經」這個字,從形符看,和絲線有關;從聲符看,則有「直通」的意思。
「經」字的本義,在【說文解字】上說:「經,機縱絲也」,是說織布機上的直線、縱絲。布本是由縱線橫線交織成的,直線叫做「經」,那麼橫線呢,就叫做「緯」了。經緯同樣是織布機上的絲線,只是方向不同,就成了兩個概念。兩相比較下,「經」這個直線就顯出某些特色來,首先,它比緯先擺上去,有了「先在性」;而既擺好了經線,便決定了這匹布的品質,所以經有「主導性」;再來,經在織布的時候,幾乎是不動的,由緯來動,因此經有「不變性」,也就是「永恆性」。它先在,它主導,它永恆。因爲經線有這幾個特色,把它抽象化普遍化後,就有「經常不變,天經地義」的意思。進一步,凡是記載人類永恆的智慧,是天經地義不可改變的著作,就漸漸稱爲「經」了。
而「典」字,是個會意字。會意字就是由兩個字合成一個字,而字義也是這兩個字的合義。「典」字的上半部是「冊」,下半部是「幾」。「冊」是個象形字,像竹簡用線穿起來,是古代的書籍模樣。其下是「幾」字,也是個象形字,是高腳的桌子的圖像。「放在高几上的簡冊」,應當是貴重的文件,所以有個成語叫「高文典冊」。引申爲所有貴重的事物,如「典禮」、「典藏」。所以「經典」合辭,就是永垂不朽的高文典章。
中國至少在春秋時代就有稱爲「經」的書,首先提到「六經」的是莊子,莊子不是儒家,是道家,既然道家的學者都把孔子的教材——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六部書稱爲六經了,可見在春秋時對「經」用法已經非常確定,就是把人間非常基本的、很高明的有代表性的著作叫做「經」。春秋以後,一直到漢朝,又有所謂「緯書」,就是輔佐經書的書,每本經都有緯書,稱爲「六緯」。後來,幾乎只有儒家的書才稱爲「經」,從六經到五經到九經到十三經,都只算儒家的書,而且是環繞著孔子所傳的「六經」的書,才稱爲經。所以,我們應該注意,一本書之稱爲「經」,有它特別的意義。
縱使是中國人對外來書籍的翻譯,也對有特殊的含義的書,才叫它做「經」,有特別尊重的意思。中國的四庫全書裡面有所謂「經史子集」,「經」擺在最前面。我們翻譯印度傳來的大藏經,裡面含有三部分,叫三藏——經、律、論,也是把「經」放在第一位。我們要知道,這個次序不是一時的好玩,乃是有意的排列,把價值性最高的排在前面。
可見整個學術史當中,大家有個共同的觀念——「經」有特別的意義,並不是任何書都能稱爲「經」,在中國只有儒家的基本著作稱爲「經」。其他縱使很重要很有名的書,也不能稱爲「經」。譬如在唐朝,皇家信奉道家,尊崇老子,就把老子的書稱爲「道德經」。老子的道德經並不是宣揚「道德」,我們常有這個錯誤的觀念。老子這本書之所以稱爲「道德經」,因爲它有五千言,如果寫在竹簡上,就很笨重,因此把竹簡分成兩卷,第一卷的開頭「道可道,非常道」,第一個字是「道」,因此就把這一卷稱爲「道經」,下一卷開頭「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不能稱爲「上經」,因此取第二個字,就叫「德經」,合在一起,就是「道德經」。老子就「成經(成精)」了(笑)。道家的第二把交椅人物莊子,我們也不能忽視他,因此他的書,升格爲「南華真經」,莊子也「成經」了。
雖然在歷史中、民俗中,尊重道家、尊崇老莊的人,有時稱【老子】、【莊子】爲「經」,但是,請看縱使在沒有禮法的當代,每個大學的課程表,如果講老子莊子的課,課名叫「老子」、「莊子」,很少叫「道德經」、「南華真經」的。可見,你就是貴爲皇帝,想要推崇某本書稱爲「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我們翻譯佛典,經、律、論的稱呼,其層級是很嚴格的,三藏之「經」,類比於四庫的「經」,大體上,「經」就是佛之所說,「論」是菩薩所論,這是不能亂的。中國高僧大德的著作很多,只有一部可以稱「經」——六祖壇經,這是對禪宗六祖慧能特別的尊崇,這是佛教界共同的認定,不是隨便稱的。至於「三字經」、「女兒經」、「茶經」、「馬經」等之等稱「經」,那是好玩,不算數的。
在中國,聖人所說爲「經」,後世學人對經的解說,稱爲「傳」,所以【春秋】是經,而有左氏、公羊、糓梁等傳,雖然後世也把這些重要的傳升格爲「經」,故有了「十三經」,但所有學者都知道,它的價值畢竟是次了一等的。這個觀念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是很實事求是,很現代化的。千古之下,凡是有思考的人,在心裡都要有這種分類的習慣,現在我們說國家最高的典範叫「憲法」,以下的各種規範叫「法律」,憲法類比於「經」,法律類比於「傳」,憲法和法律的層級本來就不一樣,法律不能違背憲法。那麼中國的子史集和傳不能違背經,佛教的律論不能違背經,其中有大道理在。
如果我們讀書人沒有這種認識,就代表我們對於價值層級的分別模糊了,所以,我們重新要提醒「經」字的原始意義,擺好它在人們心中和文化史中的位置。
這樣提倡是不是封建了呢?就是反動了呢?是不是又定於一尊了呢?我們且先來考慮一下:我們現在不是敬佩西方人嗎,西方人很多是信基督教天主教的,他們的教里最高教義在【聖經】,後代不論有多麼偉大的神學家,著了多少書,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他們的著作,都不足以稱爲經,所以基督教天主教只有一本永恆的「經」,叫做「HolyByble(聖經)」。可見西方人並不是糊塗的存在,他們的強盛是有相當道理的。
我們不是要現代化嗎,我們不是要學西方嗎,這是我們需要學西方的地方,而西方人的這種精神,恰好符合中國的傳統,可見這是全人類共同的一種價值觀。唯獨到了「現在」的中國,這個價值觀模糊了。我們常感嘆現代中國人價值觀的混淆,不需要從其他的地方看,你光看對於書籍分類觀念的漠視,就可以判斷這個國家的子孫必定價值混淆。
心靈是有層次的,生命是有境界的。但我們受五四以來的宣傳,他們不相信有聖人,他們不尊重經典。他們所提出的理由是:我們不可以隨便接受古人的思想,我們不可以受古人的欺騙。現在先不說古人有沒有騙我們,我們先看「不可以隨便接受任何思想」,這種觀點卻是好的,是對的。我們不可以道聼塗說,這也是孔子的思想啊。
什麼叫「道聼塗說」?就是在路上聽來一個道理,你還沒有把聽來的道理好好搞清楚,甚至你還不知道這個道理是真是假之前,就來現買現賣,傳播這種道理,這種人孔子罵他是「德之賊也」!這種人在孔子看來是小人,一個不長進的生命,傷害品德的人。可見孔子也是實事求是,也是追求清明的認識的人。
所以五四以來所提倡的,教我們要重新衡量經典的價值,要我們重新把中國的古書、中國的傳統都要拿來掂掂他有多少分量,不可以蒙著頭,聽到古人說——儒家的書是最有意義的——就平白接受。這種懷疑的心態,我認爲是健康的。
但是我們追究一下,五四的人爲什麼要提倡這種思考模式——不可以隨意接受古人既成的思想——他是不是要鼓舞我們的國民,都要有清明的心,都要去研究,然後才來判斷我們的傳統有哪些思想是值得繼承宣揚的,又有哪些書籍是不值得尊重傳習的?他是不是這樣想的呢?現在,據我看起來,不是!
如果他講任何思想都需要經過我們自己的判斷,那是好的,可以讓我們國民清醒。不過他們說「要對傳統、對古來學派重新估價」的用意,事實上,是想要從根上去打掉我們對於經典對於傳統對於儒家的信念。讓我們遠離經典、放棄儒家、打倒傳統。他們提出的理由表面上好像光明正大,但暗地裡,他們的心態卻是別有用意的,狠毒的。
作爲年輕人,當代的知識分子,我們首先要把這個問題理清楚,我們才能真的不受古人的欺騙。古人有沒有欺騙我們,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們是受了五四那幫人的欺騙了!假如你不承認,那我問你,我們對儒家了解多少,我們對經典了解多少,在我們心中現在還有沒有「經典」這個觀念存在?假如你認爲任何學術都是平等的,諸子百家都一樣值得研究,假如你這樣認爲,那你就是被欺騙了,被欺騙的心靈而不知道反省,你將一輩子糊塗,你將對中國文化沒有深刻的了解。
也許有人問,我爲什麼要對中國文化有深入的了解?中國文化並沒有使中華民族富強!假如這樣想,你又被欺騙了。因爲一個文化一個傳統一種智慧,它並沒有保障你隨時一定富強康樂,但是他答應你,假如你一直照著這樣做,你將富強康樂。
中華民族到了近一百年來,清末民初以來就一直衰頹到現在。請問中國的衰頹是因爲孔子、老子希望你衰頹嗎?還是因爲這些聖賢之書本來是保障你的光明的,但是人性總有墮落的一面,這些經典還沒有能夠把人類墮落的一面完全的教化好,尤其在已經漸漸喪失了經典智慧的時代裡,人心會更加的敗壞。中華民族自從滿清入關,軍事恐怖統治兩百多年,早把中華民族的活潑生機扭曲扼殺殆盡了。清朝一代是違反儒家的時代,是不行仁政不愛民的時代,是壓迫知識分子思想的時代,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日本人還能以中國的漢學爲本位,正常的吸收西方文化,中國人遇到西方文化,就不行了,不會思考了,急切了,激烈了,沒有百年千年的眼光,完全動物性的反射反應,一面倒,一刀切。到了民國革命以後,五四文化運動,不但不知返本歸根,而且變本加厲,以爲徹底打倒經典,打倒傳統,打倒孔子,中國就可以得救。將近一百年了,中國得救了嗎?所以如果你不滿於今天人性的敗壞,你要仔細想想,是經典使你敗壞呢,還是正因你丟掉了經典才導致了敗壞?
一個民族的衰頹,一個時代的**,爲什麼要怪罪於經典呢?爲什麼不怪罪於我們違反了經典的教導才這樣的呢?這是一種顛倒。所以我常說,五四的思想是一種顛倒的思想,到處都表現得顛倒,今天我們要重新接受經典,就要把這個時代的風氣重新反省洗鍊一下,不然,我們喊文化先進、文化復興、和諧社會都是假的。我們要清楚的知道,經典是什麼,我們到底應該放棄或繼承經典,都要有正當的理由?這也是聖人的教導啊,孔子叫我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我們可以隨時檢討,隨時調整方向,調整步調,我們不可以有固執,我們一定要開通啊!
所以我現在重新再把經典之所以爲經典的意義講一遍,希望我們對經典有特別的情感。這種情感不是由於我們一定要復興文化,也不是由於我們一定要尊重古人,如果只能舉出這樣膚淺的情緒化的理由,那你也不是一個清明的人,正好是五四以來要批評的那種「封建」心態。
那我們要以什麼心態面對經典的價值呢?其實很簡單,剛才說經典之所以稱爲經典是因爲它天經地義,它永垂不朽,它歷久彌新。而爲什麼它會永垂不朽呢,只有單單一個理由,就是它合乎人性!它是開發了人類理性的結晶!所以只要人性不變,人還是人的話,這些已經開發的成果,就永遠成爲人類生命方向的指標,凡有眼睛的人就會看到,所以每一代必定有有智慧的人來提倡。(鼓掌)
經典可以開發人性,協助確立人生態度,有了健全的人生態度,就有了端正的人品,並有求知的熱誠,而成就個有德有才的人,這個人就可以運用他的德性和才華來面對新時代。如果一個人遇到時代的變化,就慌了手腳,好像近代的中國,不從人性的層面來思考中西文化的問題,他就只是看到眼前的西方是富強的,我們中國是衰微的,只用這種標準,就下結論:「我們應該學習西方」,是的,好學本來就是孔子的理想,大方的人應該見賢思齊,要我們努力學西方,是沒有錯的。但如以爲只要學習西方,中國就能得救,就有些天真了。不只如此,進一步認爲我們如果要學西方,就一定要打倒中國,也就是說如果不打倒自己的傳統,就不能學好西方。一推論兩推論,推論到這裡,這種頭腦就不僅是愚昧,而且狂妄!
西方固然可學應學,但如果學得太認真,把其他方面疏忽了,忘記了,也不是恰當的,所以老子警告我們:「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矣」,舉一而廢百,已經是很愚昧的了。而居然爲了學西方,認爲必定要打倒東方,那不是發狂嗎?因爲這兩種情況都違背了人性,不了解人性的全面性。什麼是人性的全面性?我們設想,一個中國人,能不能夠一面承受中國傳統文化,又博文廣識,去學習西方文化?這是很簡單的問題,一個正常的小學生就可以明白的問題。但是如果你把人性扭曲了,就會認爲人和物一樣,什麼是物呢,就是物質性的存在,比如現在我面對各位,就不能面對牆壁,如果我面對牆壁,就不能面對各位,因爲人的身體是物質性的存在,只能選擇一邊。如果現在認爲人的心靈也是物質性的存在,你面對西方就一定要遺忘東方,轉過頭來看東方,就不能學習西方。「假如要學習西方,就一定要把東方打倒」,這樣子的推論,合理嗎?小學生都知道,不合理!因爲人不是「物」,人是活的!
但是整個中華民族,自從五四到現在,已經經過八十八年,整個中華民族都籠罩在這種不合理的思考模式中,我們現在應該趕快猛然驚醒的。我在這裡發出這樣的提示,雖然道理非常淺近,但是非常重要,我們不知不覺就會模糊了。所以我們現在如果想要重新提倡中國文化,應該有清醒的認識,也就是說,要先明白:爲何要復興中華文化?
有些人認爲,我是中國人,我的中國文化丟掉了,不行。如果這樣說,也是一種偏見。那我們應該怎麼想呢?我要復興中華文化,因爲我認識到了中華文化的價值。而這個價值是怎麼規定的呢?是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比如有的人傾向於中國傳統,有「思古之幽情」,而有的人去西方遊學之後,他就不須要有這種關懷了嗎?所以我們一定要知道中華文化的價值所在——就是它符合人性。世界上有哪一種學問是合乎人性的,都是值得尊重的,有哪種學問比其他的學問更加符合人性,它就更有永恆普遍的意義。不論它到底屬於哪一民族,哪一學派。
所以我說要復興中華文化並不僅僅因爲我是中國人——當然,我作爲中國人更有一種義務——而是經過五四的提醒,我們應該突破這道防線,就是我不應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我不應再是墨守成規,被古人牽著鼻子走的人。所以現在講復興中華文化有其更深的意義在,如果它是人心之所同,人性之所在,它就是永遠的智慧,這些書就是永遠的經典,我們應該隨時接觸經典,研讀經典,實踐經典,這是人性之必需。而不單單爲了我們要脫困,也不是爲了我們民族要復興給人家看,更不是爲了中國要起來領導世界。
所以一個君子,一個讀書人,一個受孔子教導的人要知道,孔子不會爲了這個時代沒落了我才要擔當,也不會因爲時代沒救了,我就去歸隱。所以孔子周遊列國,有些道家之徒就爲孔子感到惋惜,有時候難免諷刺一下,說「天下滔滔,江河日下,我告訴你,你這樣努力是沒有成果的,你還是跟我們隱居好了,過無憂的日子」,孔子說什麼,他說「鳥獸不可與同群,我不跟百姓在一起,我還跟誰在一起呢?」,他說「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已經不可挽回,這我老早就知道啦。孔子既然老早就知道「道」不可能挽回,你爲什麼還要周遊列國,他不是愚笨嗎?所以有人就評論他說是「知其不可而爲之」的人。
各位,孔子行道,是爲了應當行道,還是爲了看到他的道可以挽救世界?當然,道是爲了挽救世界,假如道可以挽救世界,那是孔子的期盼。但是孔子經過一輩子的努力,社會還是從「春秋」一直沒落到「戰國」。孔子成功了嗎?沒有!那你說孔子「天真幼稚」嗎?朱熹說:「沒有不曉事的聖賢」,所以我們要認清智慧的本質,認清什麼叫「有道者」,什麼叫「知德者」,如果我們可以認清這點,就不會像五四時代的人那麼偏激,那麼功利。
現在中華民族的自信心已經日漸恢復,請問民族自信心從哪裡來,難道是到處和人家說:「我是中國人,我要有骨氣,我不怕你洋人」?如果只是這樣,那這種骨氣可能是意氣、傲氣。所以我們應該以聖人爲師,應該回歸經典。回歸經典就是回歸人性,以聖人爲師就是我應該做什麼,我就去做什麼,做一個真正的自己,孔子所謂「古之學者爲己。」如果我們的國民都能這樣,那不僅是中國文化的復興,也將帶動全人類理性的復興、全人類智慧的復興。這就是我所說的「經典」這兩個字的原意,我們應當這樣來認識經典,接受經典,傳承經典,並立志做一個經典人物。(鼓掌)
接下來我們講什麼是儒家。
爲什麼只有儒家的書我們才奉爲經典?首先,我們須明白,什麼是儒家?「什麼是儒家」,這本來是不需要討論的觀念,因爲縱使你不是很支持儒家,你也很熟悉。但,這麼熟悉的詞語,到底我們對他有多少認識?甚至,現在自認爲是儒家之徒的人,是真正了解儒家嗎?而那些反對儒家的人,果真的了解你所批評的儒家嗎?所以不管你發揚它還是反對它,都先要清楚明白才好。
當然要計較起來,有各種的說法,可以寫一本大書,但還是有一些基本的認識方法。所謂基本的方法,有兩個特色:第一,就是它很簡單明了,第二,就是它是一個基礎、一個根源。如果不這樣認識,不管寫多少書做多少解釋,你還是不了解儒家,所以我們現在講儒家的基本認識法:
我的老師牟宗三先生是這樣說儒家的,他說:「諸子百家都是家,只有儒家不是家,它只是跟著諸子百家的慣例稱之爲『家』,叫做『儒家』,其實不可以把它當一個『家』來看待。用比較通俗的講法,可以說『儒家無家處處家』。」
什麼叫做「家」呢?「家」這個字的構成,是上面一個蓋頂,下面一隻豬。因爲古時候家裡都養一些畜生,畜生住在樓下,人住在樓上,當然不是很衛生了。所以,「家」就是說養畜生的地方,當然也不是說人是畜生。(笑)總之,這個「家」就是指人住的地方,或者說是一個家族住的地方,所以這個「家」就是指有人,而且可以有父子、子孫傳承的地方。而這血緣性的家也可以引申爲思想界的「家」,所以每一個「家」原始的時候,一定有一個「子」,「子」是對男子的尊稱,有學問有思想能夠教導人的人稱爲「子」,用現代的話,叫做「老師」或「先生」。如果這個「子」真的學問大、影響大,他所教的學生又能發揚他的學問,繼續傳授,數代不絕,那他的徒子徒孫就會奉他們的原始師尊爲宗師,這樣就從一個「子」衍生成一個「家」了。所以孔子開創了儒家,所謂儒家就是奉孔子爲宗師,以孔子的思想作爲基本思想傳授不絕的這批人。另外,有道家,有法家,有墨家等。道家以老莊爲宗師,法家以韓非集大成,而墨家當然以墨子爲宗師了,有一個墨子就有一個墨家。這樣所以有了諸子,之後又成了諸家,就稱爲「諸子百家」。
這樣來看,所有的「子」都有自己的學問和思想的人,孔子、孟子、老子、莊子、韓非子、墨子,統統是,都稱爲子,後來他們也都成了家。但在諸子百家之中,依照中國讀書人的慣例,一向都把儒家擺在第一位,而且往往對於儒家的評判有不同於諸子的地方。若以各家流傳的書籍來看,儒家的書特別叫做「經」,其他的,都叫「子」,如【老子】、【莊子】、【韓非子】、【墨子】、【孟子】等,到了宋朝,【孟子】和【論語】兩書晉級爲「經」。
剛才說「經」有永恆不變的意義,現在我們就檢查一下,其書號稱爲「經」的儒家這個家,是不是也有特別的地方?它是不是和諸子一樣,發出某一種思想,面對某一些問題,能夠引導某一個時代,有某些人代代習傳?如果是,那麼大家都是子,你往東邊走,我往西邊看,大家的價值應都是平等的,你爲何特別呢?但是儒家是不是這樣呢?這是我們現代人應該做的功課,就是我們應該讀遍諸子百家後,來做這個衡量,看看古人將「經」跟「子」區別開來,是有道理的還是沒道理。只有經過這樣自我的抉擇,我們才真配稱得上一個中國的「讀書人」。千萬不要輕易被五四迷惑了——當時他們告訴我們:經典之所以稱爲經典,儒家之所以特別受尊崇,乃是因爲漢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以自從漢武帝后,經典才變成中國讀書人必讀的書,而儒家就一家獨大了。
各位,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很聰明,有學問,會思考,這點是我們可以暫時承認的。但是他們認爲自從漢武帝之後兩千年,中國的讀書人都那麼笨,都不會思考,都不會懷疑,都被董仲舒牽著鼻子走,唯有到了五四,才會思考,才會懷疑。像這樣的論點,我們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接受呢?但是現在的中國人就都無條件接受了,我就感到很奇怪很納悶,爲什麼現在的中國人這麼愚昧?爲什麼五四那些人爲了表現他們聰明而否定了兩千多年來的聰明,那種心態之是非,爲什麼現代中國人不好好去思考一下?爲什麼不質疑一下,那裡面可能有很大的誤區!
難道中國的古人就沒有聰明人,沒有有骨氣的人嗎?我們只要讀讀歷史,只要讀讀哲學史,就可以發現,那些歷史上文化界的標竿人物,他們的聰明才智,他們的懷疑精神,都不下於五四的這批人。所以各位,今天的中國百姓不知道儒家爲什麼有特殊性了,也不知道什麼是經典了。我認爲,現在的知識分子應該做一個功課,就是靜下心來,先博覽群書,讀破萬卷了,然後才來下自己的判斷。是這種自己的判斷比較可靠呢,還是你就寧願被這個時代的言論所籠罩?甚至連對你洗腦都不用洗,只是處於愚昧中,因爲沒有任何人告訴你要重新思考問題。
我們中國人就在五四的籠罩中,忘記了自我的尊嚴,所謂「數典忘祖」。甚至我們連「數典」也不夠格了,根本「典」在哪裡也不知道,又怎麼有「祖」可以忘呢?這是最不負責任的態度。現在我們讀書求學,應該負點責任,至少爲自己負責,所以從現在開始不要隨便批判漫罵,因爲你沒有真正知道過,我們不要再作應聲蟲,不要再作五四的應聲蟲,這樣我們才有機會開啟我們的智慧,才有餘力講到文化的復興。
讓我們先認真的來看儒家吧,儒家真的就是這樣奇特的家嗎?它真的不只是爲了某一個問題,某一個時代而產生的思想嗎?要了解儒家的特殊性,我們必須先這樣問。因爲,如果它是爲一個問題而產生,爲一個時代而說話,它就不能解決另外的問題,不能適用於另外的時代。但是我們讀論語,就可以感受到某一種情懷,體會到某一種人生態度,我們愈深入其中,就愈能感受到這種情懷與態度,真的不同於其他的諸子百家,乃至於不同於世界古往今來的任何學問。
不要說得遠,只說論語第一章第一句話就可以了。「學而時習之」,請問,諸子百家哪一家有告訴我們這樣的?孔子一生的教學行誼,由弟子們記錄下來,編成【論語】,特意把這句話放在第一篇的第一章的第一句,應是有其代表性的。什麼是孔子所說的「學而時習」?遍讀論語,會不會得到一種感覺:孔子教我們學而時習,原來是要我們學習孔子自己,有沒有這種印象?應該不可能有,因爲孔子絕不可能講這個話。他的弟子稱讚他爲聖人,孔子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孔子不敢做聖人,孔子也不會教人只學他就好。各位!這不是已經大大不同於任何諸子,不同於世界上任何宗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