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一詞,從古代到近現代,涵義發生了很大的轉換。1919年12月,胡適在【新青年】第七卷第1號上發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大聲呼籲整理國故。三年後,他爲北大【國學季刊】撰寫發刊詞時,對國學給出了一個定義:國學在我們的心眼裡,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爲國學。問題是,定義國學爲研究國故的學問,亦即研究中國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其內涵是不是過於寬泛呢?哪一個國家沒有自己的歷史文化?能說研究本國之歷史文化就是這個國家的國學嗎? 胡適所提國學即國故學的定義,事實上後來人們也很少提及。大家不約而同地認可另一個關於國學的定義,即國學是指中國的固有學術。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學術界大都是這樣的看法。那麼,這個定義是不是對現代意義的國學做了最精準的表述呢?
劉夢溪論國學(四)國學即固有學術?馬一浮重新定義
現代大儒馬一浮(1883~1967),號湛翁,別署蠲翁、蠲叟、蠲戲老人。 其實這個問題早在三十年代末期,就已經有重量級的學者對當時流行的國學是中國固有學術的定義,給以深刻的檢討了。這位學者在20世紀初,被友人稱爲讀書最多的人,我則稱他爲儒之聖者,他是馬一浮。 馬一浮是浙江紹興人,因爲父親在四川做縣丞,他出生在四川。但在他五歲的時候,父親不願做官了,全家又回到上虞縣長塘鄉老家。他天賦極高。家裡請的教師,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舉人,沒過多久,這位舉人就說這個學生我教不了。馬一浮的父親以爲孩子對老師有什麼不禮貌之處,後來見老師講的懇切,只好同意其辭館。馬一浮十六歲的時候參加紹興府的科考,他考取了第一名。同考的有魯迅和周作人昆仲,都遠遠在馬的後面了。結果被在當地很有影響的浙省賢達湯壽潛(民國後曾擔任浙江總督及交通部長)看中了,把女兒許配給了馬一浮。 馬一浮母親早逝,父親在他和湯女結婚後不久也去世了。更奇的是,一年多以後馬一浮的新婚妻子也離開了人世。此後馬一浮終生未娶。他1883年出生,1967年辭世,享年八十四歲。年輕時一度在上海學習英文和辦翻譯刊物。1903年二十歲的時候,赴美擔任清政府駐美使館留學生監督公署的秘書,地點在美國北部的一個城市聖路易斯。1904年在日本停留半年。然後回國,專意讀書。 他讀書之多,據說無人能及。他被認爲是當時中國最有學問的人。但他不輕易著述,也不入講舍。1912年蔡元培主掌民國教育部,聘請馬一浮擔任秘書長。由於在讀經和廢止讀經的問題上兩人觀點相左,馬贊成讀經,蔡主張廢除讀經。在教部任職不到一個月,馬一浮就辭歸杭州。1917年蔡元培就任當北京大學校長,又想到了他的這位學問好的紹興同鄉,函請馬一浮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馬一浮回了一個電報,說古有來學,未聞往教,婉拒了。蔡元培這才另請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同時聘請胡適作北京大學教授。都是在1917年這一年。北京大學成爲新文化運動的搖籃,1919年五四運動的發生,都跟這些人事布局有直接關係,這是後話。馬先生不入講舍,很少寫文章,也不著書,但是沒有哪個人不知道他的學問是最好的。
劉夢溪論國學(四)國學即固有學術?馬一浮重新定義
上世紀六十年代攝於西湖 這種情況後來發生了變化。1936年4月,大氣物理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竺可楨受命擔任浙江大學校長,4月25日接任,5月6日就注意到此間有馬一浮其人,知道馬先生是杭州的瑰寶。於是決定立即請馬先生來浙大任教,並接連三次登門拜請。 本來馬先生後來有所鬆動,由於名分問題發生了周折。馬先生做事情,是講究名分依據的。你請我到浙江大學開講座,那麼我是誰呢?既不是博士,也不是教授,突然去開一個講座,他覺得名分不夠清楚。所以馬先生提出來可不可以國學大師相稱,以及授課的名義可否採用國學研究會的名稱。此兩項浙大方面包括竺可楨校長,都覺得不妥,認爲大師之名有類佛號,而研究會更麻煩,需要呈請黨部核准。竺可楨請聯繫的人不妨與馬先生再行商量。但第二年就是1937年,日本人打來了,侵略勢力漸及浙省,爲避寇,浙江大學1937年年底內遷到江西泰和。馬一浮也在逃難,幾門親戚,幾個學生,百餘箱書,一站一站的轉徙。先逃至桐廬,再逃至開化,不堪其苦。這時想到,如果跟浙江大學一起逃難,是不是會方便一些呢? 於是馬先生給竺校長寫了一封信,文言寫的,婉轉得體。開頭幾句是在杭承枉教,忽忽逾年。野性疏闊,往來禮廢,幸未見責。然後說自寇亂以來,鄉邦塗炭,聽說貴校已經遷江西,而且誸誦不綴,可見應變有餘,讓人欽佩。接著說自己年邁力衰,已不堪流離之苦。而平生所需,但有故書,一路輾轉,或遺或棄,即使不爲劫灰,也會被老鼠吃掉,這是我最感難過的。下一步局勢如何,不好預期,如果日人大舉占領浙江,逃難的方向只有江西。但自己一向於贛中人士,緲有交舊,不知可否借重鼎言,代謀椽寄,使本人免失所之嘆,得遂相依之情 。[1] 這些雖是以私相擾,但推己及物,實所望於仁賢。 竺可楨校長得信,知道是不請自來,立即安排專人專車把馬一浮接到泰和。
劉夢溪論國學(四)國學即固有學術?馬一浮重新定義
馬一浮書法作品 馬一浮先生的國學講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浙大開講的。首講在1938年5月14日下午三時,竺可楨校長親臨聽講。他先講橫渠四句教(即張載的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然後就以楷定國學名義爲題,講到底何謂國學。楷定是佛學的概念,就是範疇界定的意思。馬先生說: 楷定是義學家釋經用字。每下一義,須有法式,謂之楷定。楷即法式之意,猶今哲學家所言範疇,亦可說爲領域。故楷定即是自己定出一個範圍,使所言之義不致凌雜無序或枝蔓離宗。老子所謂言有宗,事有君也。何以不言確定而言楷定?學問,天下之公,言確定則似不可移易,不許他人更立異義,近於自專。今言楷定,則仁智各見,不妨各人自立範圍,疑則一任別參,不能強人以必信也。[2] 又說: 楷定異於假定。假定者,疑而未定之詞,自己尚信不及,姑作如是見解云爾。楷定則是實見得如此,在自己所立範疇內更無疑義也。[3] 馬先生雖使用佛家義學的楷定一語,以明自己斷判的義定而不自專,但絕非疑而不能自信;而是斬釘截鐵,充滿學理的持守精神,稱在自己所立之範疇之內不存疑義。接著便追溯國學概念演變的歷史,寫道: 照舊時用國學爲名者,即是國立大學之稱。今人以吾國固有的學術名爲國學,意思是別於外國學術之謂。[4] 所以他說這個概念是依他起,即有了外來學術之後,才有國學的提法。以致於馬先生認爲,嚴格地講,國學這個名稱其實不甚適當,本不可用[5] 。但大家都這樣講,他也只好隨順時人語,不另外立名目,也使用國學的名稱來講論。 不過對已往的國學的定義,他不能認同。國故學即國學的定義不必說了,認爲國學是中國固有學術的定義,他也覺得太寬泛。他說:依固有學術爲解,所含之義亦太覺廣汎籠統,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爲何種學術。[6] 所謂中國固有學術,就是指中國歷史上各個時期的學術思想,譬如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孔子、孟子、荀子、墨子、老子、莊子、韓非子的學術思想等等,一般稱作子學。兩漢行時的是經學。秦火之後,漢代重新搜集圖籍,各種版本簡錯百端,六經之文的書寫,文字也多有歧異。於是便請一些學者整理、研究、注釋,並且授予五經博士的職稱,經學由此興盛起來。魏晉時期知識人士喜歡思辨,又出現了玄學。隋唐時期佛學的中國化過程進入佳境。宋代有以朱熹爲代表的理學。明代有王陽明的心學。清代乾嘉時期流行的學術思潮是樸學,主要通過考據的方法整理研究古代學術。晚清則是傳統學術走向現代學術的轉折期和過渡期。 按照通常的理解,中國歷史上的這些學術思想的出現及其流變,就是中國的固有學術。研究固有學術的學問就是國學,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學術界的許多人都是這樣看的。但固有學術牽涉的範圍實際上也非常廣泛。所以馬一浮不贊成如此定義國學。他說這個解釋也太過於籠統寬泛,中國固有學術的方面、家數、類別仍然很多,是指哪一個類別,哪一家的學術呢?至少作爲主要流派的儒、釋、道三家,分明地擺在那裡,如果說國學是固有學術,那麼是指單獨的某一家還是全部包括?至於有人以經史子集四部立名,馬先生說,四部之名本是一種目錄,就像後來的圖書館圖書分類一樣,涉及的每一專門學問,皓首不能究其義,畢世不能竟其業[7] ,如此的國學怎麼研究呢。 爲此馬一浮先生提出了自己關於國學的定義。他說: 今先楷定國學名義。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者,即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國二千餘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於此,其餘都是六藝之支流。故六藝可以該攝諸學,諸學不能該攝六藝。今楷定國學者,即是六藝之學,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學術,廣大精微,無所不備。[8] 也就是說,在馬先生看來,所謂國學,應該指六藝之學。也就是【詩】、【書】、【禮】、【易】、【樂】、【春秋】,孔門之教的文本典籍系統,有別於禮、樂、射、御、書、數,後者我認爲是孔門之教的實踐課。六藝後來亦稱作六經。但【樂】這一經不傳,論者也有的謂沒有形成文本,可備一說。所以習慣上又稱五經。但六藝之名,漢代仍在使用。鄭康成(鄭玄)就寫過【六藝論】,原文散佚,經注中殘存一些段落。馬一浮年輕時也有撰寫【六藝論】的想法。 把國學定義爲六藝之學,是馬一浮先生的學理髮明,是大學者的高明之見。因爲六藝或曰六經,是中國學術的經典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型態,定義六藝之學爲國學,可以使國學成爲中國固有學術的經典之學。 【引文出處】 [1] 馬一浮:【致竺可楨】,【馬一浮集】第二冊,第579頁。 [2] 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馬一浮集】第一冊,第10頁。 [3] 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馬一浮集】第一冊,浙江教育出版社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0頁。 [4] 同前。 [5] 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馬一浮集】第一冊,第9頁。 [6] 同前。 [7] 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馬一浮集】第一冊, 1996年,第9頁。 [8] 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馬一浮集】第一冊, 1996年,第10頁。 【延伸閱讀】:劉夢溪論國學(一) 國學一詞溯源古今之義差別大 劉夢溪論國學(二) 梁啓超和現代國學概念的演變 劉夢溪論國學(三)胡適對國學概念的分梳 *本文選自劉夢溪【論國學之內涵及其施教馬一浮國學論的立教義旨】,將刊於【文史哲】2017年第2期,分標題爲編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