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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謠曲【皇帝】再考
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張哲俊
一、病貴妃與鍾馗形象的形成
【楊貴妃】與【皇帝】是取材於唐玄宗、楊貴妃故事的作品。【楊貴妃】是這一類作品中最爲重要的作品,但在此不研究【楊貴妃】[①],這裡主要研究【皇帝】。一般認爲【皇帝】的作者是觀世信光。作品寫楊貴妃患了重病,唐玄宗整日爲楊貴妃的病心焦如焚。這時出現了鍾馗的幽靈,他講述了自己科舉落第而自殺之事。唐代皇帝憐憫鍾馗,封賜了官,厚葬了鍾馗。爲此鍾馗的幽靈特來報恩,願意爲唐玄宗治療楊貴妃的疾病。鍾馗請唐玄宗將明王鏡立於楊貴妃的枕邊,說過之後就離開了皇宮。病鬼出現在了明王鏡之中,唐玄宗要以劍刺殺病鬼的時候,病鬼的身影就消失了。恰在這時鐘馗的幽靈捉住了病鬼,殺掉了病鬼。由此楊貴妃的病就治癒,鍾馗與唐玄宗相約,鍾馗成了楊貴妃的守護神,鍾馗的身影就消失了。
日本學術界一般認爲【皇帝】的題材本事源於【唐逸史】有關唐玄宗的記載。
昔吳道子所畫一鍾馗,衣藍衫,鞹一足,眇一目,腰一笏,巾裹而蓬髮垂鬢,左手捉一鬼,以右手第二指捥鬼眼睛。筆跡遒勁,實有唐之神妙。收得者將獻,偽蜀主甚愛重之,常懸於內寢。一日召黃筌,令看之。筌一見稱其絕妙。謝恩,訖昶謂曰:此鍾馗若拇指掐鬼眼晴,則更校有力,試爲我改之。筌請歸私第,數日看之不足,別絣絹素畫一鍾馗,以拇指掐鬼眼睛,並吳本一時進納。昶問曰:比令卿改之,何爲別畫?筌曰:吳道子所畫鍾馗,一身之力,氣色眼貌俱在。第二指不在,拇指所以不敢輒改,筌今所畫雖不及古人,一身之力,意思並在拇指。昶甚悅,賞筌之能,遂以彩叚銀器旌其別識。[②]
這段故亦事出於【野人閒話】,亦載於【太平廣記·畫五·黃筌】卷二百十四。從流傳廣泛的程度來看,【皇帝】的題材源於【太平廣記】的可能性較大。比較【皇帝】與上引的故事,兩個作品的故事情節差距較大。在【太平廣記】的故事中,只是記載了鍾馗的畫像,還沒有與唐玄宗發生聯繫。【皇帝】是由唐玄宗、楊貴妃與鍾馗三個人物構成的,但在上文的故事中沒有唐玄宗和楊貴妃。與這個故事比較,下面的故事更接近於【皇帝】。下面的故事是記載於【夢溪筆談】。
禁中舊有吳道子畫鍾馗,其卷首有唐人題寄曰:明皇開元講武驪山,歲□,翠華還宮。上不懌,因痁作,將逾月,巫醫殫技,不能致良。忽一夕,夢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絳,犢鼻屨,一足跣,一足懸一屨,搢一大筠紙扇,竊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繞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藍裳,袒一臂,鞹雙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後擘而啖之。上問大者曰:『爾何人也?』奏云:『臣鍾馗氏,即武舉不捷之士也,誓與陛下除天下之妖孽。』夢覺,痁苦頓瘳,而體益壯。乃詔畫工吳道子,告之以夢,曰:『試爲朕如夢圖之。』奉旨恍若有睹,立筆圖訖以進。上瞠視久之,撫幾曰:『是卿與我同夢爾,何肖若此哉!』道子曰:『陛下憂勞宵旰,以衡石妨膳,而痁得犯之。果有蠲邪之物,以衛聖德。』因蹈舞,上千萬歲壽。上大悅,勞之百金,批曰:『靈祗應夢,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實須稱獎。因圖異狀,頒顯有司。歲暮驅除,可宜有識……。』[③]
這段故事流傳極廣,曾被認爲是除夕畫鍾馗驅鬼習俗形成的原因。這是鍾馗與唐玄宗發生聯繫的起因之一。以上故事也是【皇帝】題材本事的來源。然而無論哪一則故事與【皇帝】的內容都存在著較大不同。【皇帝】的登場人物還有楊貴妃,楊貴妃生病是很重要的情節。在中國的文獻之中,目前爲止沒有找到更爲接近的故事。這只能說明作者在創作【皇帝】時做了較大的改動,鍾馗爲楊貴妃治病的故事,是【夢溪筆談】的故事在日本流傳時產生的變異。
那麼【皇帝】將楊貴妃拉入唐玄宗、鍾馗的故事之中,又把患病者置換爲楊貴妃,是如何變異的呢?這是最令人關心的問題。畢竟在中國文學中沒有類似的故事。上文引述的兩條資料與楊貴妃患病的故事沒有直接的關係,其中也沒有出現病貴妃的形象。先形成了病貴妃的情節,還是先形成了病貴妃的形象,是【皇帝】這個作品產生的重要一環。病貴妃的形象與情節的形成,目前只能從作品本身之中去尋找,作者沒有留下創作【皇帝】的資料。在這種情況下作品的文本就是惟一的內在線索。整個作品有兩處直接描寫到楊貴妃患病時的情形。
1、唐玄宗(脅):春入春遊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嬌紅貴妃世無雙,紅如芙蓉色易變,未央之柳弱無力。[④]
2、楊貴妃(子方):確是攬衣推枕亦無力,心中苦不可言,淚珠流之無盡,這般模樣實是羞於見人。[⑤]
【皇帝】的文本大量引用了【長恨歌】,在描寫病貴妃的形貌時也引用了【長恨歌】。唐玄宗描寫楊貴妃時,就是化用了【長恨歌】的詩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和『太液芙蓉未央柳』,作者是取兩句詩的部分語詞進行重新組合,構成了病貴妃的形貌。當唐玄宗問及楊貴妃身體如何時,楊貴妃亦以【長恨歌】的詩句描述自己身體的狀況,『攬衣推枕亦無力』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和『攬衣推枕起徘徊珠』二句的組合。唐玄宗和楊貴妃二人的台詞經過重新組合【長恨歌】的詩句之後,【長恨歌】詩句的含義發生了部分變移,而在【皇帝】的整個文本語境之中發生了徹底的變移。【長恨歌】的『無力』只是女性嬌美的表現,但在【皇帝】中變成了病態的表徵。除了【長恨歌】之外,白居易還在其它詩歌之中表現了『無力』的楊貴妃形象,【江南遇天寶叟】:『貴妃婉轉侍君側,體弱不勝珠翠繁。』這裡楊貴妃體弱的形象比【長恨歌】更富於病態性,即使沒有寫楊貴妃是因爲患病體弱無力,也給人以楊貴妃已經患病的想像。陳鴻的【長恨歌傳】也是在日本廣爲流傳的作品,【長恨歌傳】中的楊貴妃也是病態的形象:『鬒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閒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⑥]楊貴妃無論是『不任羅綺』,或是『不勝珠翠』,都是不正常的狀態。即使是剛剛洗溫泉出來,也不致於連衣服或珠翠的重量都難以承受。白居易和陳鴻描寫的不是患病的楊貴妃,但他們描寫的楊貴妃確實給人以強烈的病態感。【皇帝】的『攬衣推枕亦無力』與『不任羅綺』,在想像上屬同一類型。作者組合『攬衣推枕』與『無力』時,也許受到【長恨歌傳】『不任羅綺』的影響。【皇帝】引用【長恨歌】的詩句來描寫病貴妃的形象,病貴妃的形象應當是源於【長恨歌】,【長恨歌】本身也很容易形成病貴妃的形象。因此應是先形成了病貴妃的形象,然後病貴妃的形象與鍾馗爲唐玄宗驅病鬼的故事組合起來的。在中國文學中沒有鍾馗爲楊貴妃驅病鬼的故事,但是通過鍾馗爲唐玄宗驅病鬼的故事與楊貴妃病體形象的嫁接,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鍾馗爲楊貴妃驅病鬼的情節。從【皇帝】文本來看,只能得出如此的結論。
中國文學並不是完全沒有楊貴妃患病的記載,較常見的是根據楊貴妃病齒圖記載的文字。黃庭堅撰有【跋楊貴妃病齒圖】:『禁架之術,自古誠有之。予觀玉環病良苦,得非坐多食,側生而動揺其左車乎?阿瞞在旁,憂戚之心亦窘矣。嗚呼,移此心以治天下,其孰曰不可。』[⑦]唐玄宗爲楊貴妃病齒而憂心,這與【皇帝】中的唐玄宗心情是相同的。此事載於宋人祝穆編寫的【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帝系部·宮嬪】卷二十一,【古今事文類聚】是一部相當流行的類書。楊貴妃病齒圖也相當流行,除了黃庭堅的題跋之外,還有其它人的題跋。
開元中,貴妃病齒在華清宮,明皇用玻瓈椀手調御膳以進。病尋少愈。梨園弟子最親幸者,請歌詩以爲樂,始賦碩人之二章曰:『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皇聞之起舞,貴妃亦起舞。佐驩再賦相(臼用)之二章曰:『相(臼用)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貴妃泣下,明日病甚,大赦天下。太史公曰:『明皇燕居清穆,祿山侍側,觀我朵頤,貴妃非病齒也,乃胎禍也。』或曰:『安得而去之?』曰:『先母而後父,則忘尊卑之分,宮中洗兒禍已成矣。此而去之,特一壯士力爾,漁陽鼙鼓得無噬臍之悔耶?』[⑧]
在這段記載之中,唐玄宗精心護理楊貴妃,病齒的疼痛稍覺緩解。可是經佐驩詛咒之後,楊貴妃齒疼加劇,似乎楊貴妃的齒痛是由於他人或鬼怪造成的,至少病因與【皇帝】相同。這兩個資料都是根據楊貴妃病齒圖撰寫的文字,現在無法判斷【皇帝】病貴妃的形象是否源於楊貴妃病齒圖。不過【皇帝】文本絲毫沒有與楊貴妃病齒圖關聯的跡象,目前只能認爲【皇帝】的病貴妃形象應當源於【長恨歌】,而不是源於楊貴妃病齒圖。不過也不能完全排除楊貴妃病齒圖,可能產生過一定作用。楊貴妃病齒圖不會具有情節故事性,如果把鍾馗爲唐玄宗驅的故事與楊貴妃病齒圖結合,就會生成鍾馗爲楊貴妃驅鬼的故事。以上的論述只是推測,【皇帝】的文本沒有提供根據。
楊貴妃與鍾馗本是沒有關聯的人物,使二人生聯繫並出現在同一故事中的是唐玄宗,唐玄宗是兩個人物的聯結點。鍾馗爲唐玄宗驅病鬼是情節的基本框架,引入楊貴妃是在這個故事情節基礎上加入的新成分。【皇帝】各個人物所占的比重,楊貴妃是最少的。脅唐玄宗與仕手鍾馗是【皇帝】的主要人物,在【夢溪筆談】鍾馗的故事中主要人物就是鍾馗與唐玄宗。【皇帝】與【夢溪筆談】人物比重的一致性,暗示了【皇帝】的基本框架是鍾馗爲唐玄宗驅病鬼的故事。楊貴妃不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但通過病貴妃形象與情節的考察,可以了解到楊貴妃被拉入這個故事的契機。
【皇帝】塑造鐘馗形象時參考了【夢溪筆談】中的故事,但鍾馗的外在形象描寫並無【夢溪筆談】的痕跡。【古今事文類聚】的【畫鍾馗】在描寫鍾馗外在形象方面,與【夢溪筆談】沒有太大的差異。【皇帝】沒有詳細地描繪鍾馗的外在形象,一些細節與【夢溪筆談】、【古今事文類聚】不同。
齊唱隊:惡鬼一見此,惡鬼一見此,驚慌又失措,躲進殿柱後。鍾馗精靈下馬來,手執利劍遮衣袂,朝向明皇鏡,惡鬼無法隱。
病鬼:病鬼魔力頓消失。
齊唱隊:病鬼魔力頓消失,心急團團轉,欲逃惶惶竄。鍾馗緊追趕,病鬼奔出宮,跑下宮台階。急上六宮玉台階,鍾馗捉住病惡鬼。揮舞利劍斬病鬼,一片一片庭上棄。貴妃病疾頓全愈,賴依君王浩蕩恩。我當成爲守護神,謹拜玄宗御龍體,謹拜玄宗御龍體。鍾馗身姿隱如夢。[⑨]
這是鍾馗爲楊貴妃捉鬼斬鬼的部分。在這一部分的描寫中,鍾馗騎馬,手執利劍,這樣的形象在【夢溪筆談】、【古今事文類聚】中沒有出現過。大多鍾馗捉鬼的故事都是用手掐住鬼的眼睛,大口吃鬼。【夢溪筆談】只記載鍾馗發誓爲要唐消滅所有的惡鬼,但沒有寫鍾馗如何消滅病鬼。鍾馗騎馬,手執利劍的形象,也可能是作者的想像。不過中國文學也描繪了類似的鐘馗形象。
明·劉溥【鍾馗殺鬼圖】
空山無人夜色寒,鬼群亂嘯西風酸。
綠袍進士倚長劍,席帽颭影烏靴寬。
燈籠無光照斜水,怒裂鬼頭燃鬼髓。
大鬼跳踉小鬼嚎,滿地鸊鵜飛不起。
如今城市鬼出遊,青天白日聲啾啾。
安得此公起復作,殺鬼千萬吾亦樂。[⑩]
這首詩中的鐘馗手執利劍,是以劍消滅了大小群鬼。這首詩是根據【鍾馗殺鬼圖】創作的,【鍾馗殺鬼圖】的鐘馗必然是手執利劍殺鬼。【皇帝】的鐘馗形象不可能受到明代劉溥這首詩的影響,至少劉溥的詩與【皇帝】創作時間不會遠。但【鍾馗殺鬼圖】應當早於劉溥的詩歌,究竟起何於何時無考。各類的鐘馗圖在日本相當流行,【皇帝】描寫的鐘馗亦應當受到【鍾馗殺殺圖】的影響。除了【鍾馗殺鬼圖】之外,日本的詩人也寫到手執利劍的鐘馗。【翰林五鳳集】寫『三尺霜寒四百州』,這裡所說的『三尺霜寒』就是指鍾馗的劍。
【皇帝】的鐘馗是騎馬來到皇宮的,伊藤正義注此云:『鍾馗騎馬之事不詳。但有【鍾馗騎虎圖】,在驢雪的詩中云:「乞降南山白額侯,威風凜凜有誰儔。入明皇夢除虛耗,三尺霜寒四百州。」見於【翰林五鳳集】卷六十。』[⑪]其實除了鍾馗騎虎圖外,還有鍾馗騎驢圖。
【鍾馗騎驢圖爲周可大憲使賦】
陰風蕭蕭吹發寒,老馗夜踏山雨殘。
恨生不作中執法,誓死肯負唐衣冠。
驪山夢破一回首,上帝毋煩六丁走。
魑魅都歸鞭策中,贏得騎驢袖雙手。[⑫]
這是明代程敏政的詩作,是【鍾馗騎驢圖】創作的。這首詩更有趣的是『驪山夢破一回首』一句,這句寫了唐玄宗夢見鍾馗的故事,鍾馗是騎驢來爲唐玄宗驅鬼。顯然鍾馗爲唐玄宗驅鬼的圖中,有鍾馗騎驢的畫面。但這首詩的創作時間也較近於【皇帝】,【鍾馗騎驢圖】也比程敏政的詩歌出現得早。【皇帝】的鐘馗外在形象與【夢溪筆談】記載的故事不同,這說明【皇帝】還參考了其它有關鍾馗題材的文學與繪畫作品,尤其是鍾馗畫像在中國和日本相當流行,成爲了【皇帝】構思中的啟發點,也被吸收進【皇帝】的文本之中。
如果認爲【鍾馗騎驢圖】是鍾馗騎馬形象形成的原因,那麼應當在日本的繪畫史上必須找到鍾馗騎驢畫的痕跡。那麼日本的繪畫史上究竟有沒有出現過鍾馗驢的繪畫呢?下面的這幅畫是日本畫家的【鍾馗騎驢圖】。
這兩幅都是室町末期的畫家雲溪永怡創作的。雲溪永怡是雪舟的弟子,雪舟1468年來過中國,必然是雪舟將中國的【鍾馗騎驢圖】帶回了日本。雲溪永怡在雪舟處看到過【鍾馗騎驢圖】,並以此爲底本創作了【鍾馗騎驢圖】。雲溪永怡的【鍾馗騎驢圖】中的鐘馗騎驢持劍,這與【皇帝】中的鐘馗形象一致,不同之處只是沒有騎馬,而是騎了驢。有趣的是雲溪永怡也創作了【鍾馗騎虎圖】,騎虎圖的鐘馗沒有持劍,而是手中拿了一個類似掃帚的東西。【皇帝】中的鐘馗騎馬佩劍的形象,與【鍾馗騎虎圖】無關是顯而易見的。中國繪畫史上也有出現過鍾馗騎驢的各種繪畫畫作品,畫中的鐘馗也是佩劍騎驢,頭上戴著帽子。雖然騎驢的動作有所不同,但是基本形象是相同的。
【皇帝】與【楊貴妃】不同,【楊貴妃】是以愛情爲主題,【皇帝】則有雙主題。鍾馗殺病鬼是作品的主題,楊貴妃與唐玄宗的愛情也是作品的主題。作品藉助楊貴妃患病的故事,一方面表現了李楊二人的愛情,另一方面表現了無常的思想。兩個主題是李楊的愛情與鍾馗殺鬼故事組合的結果,兩種故事組合之後,兩個故事原有的主題仍然帶入了新組合後的故事。
前文已經考察了【皇帝】將兩種故事組合起來的痕跡,可是作者一定要將兩種故事組合爲一體的理由又在哪裡呢?其實作者僅以【夢溪筆談】記載的唐玄宗患病的故事進行創作,也無不可。謠曲【鍾馗】就是完全以鍾馗爲主人公的作品,與李楊的愛情故事完全沒有關係。既然【夢溪筆談】中的故事是整個作品的基盤,作者一定要將李楊愛情拉入鍾馗殺鬼故事的原因,是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將兩種故事組合起來的真正動力應當來自於【長恨歌】的過度影響。【長恨歌】在日本文學中的影響極爲深遠,【皇帝】也是【長恨歌】過度影響的產品。【皇帝】並不是一個很長的謠曲,但在篇幅不算長的文字之中,作者大量地引用了【長恨歌】,甚至某種程度上給人以過度引用的感覺。作品以【長恨歌】的詩句開始,前後引用【長恨歌】的詩句與詞彙十幾次,這說明是【長恨歌】愛情故事的魅力,使作者將楊貴妃也拉入了鍾馗與唐玄宗的故事,由此形成了新故事,創作了【皇帝】。
二、明皇鏡與青金鏡
【皇帝】整體構思的一個關鍵之物就是明皇鏡。明皇鏡具有著特殊的功能,能夠照見病鬼,鍾馗正是藉助明皇鏡才捉住了病鬼。作品多處描述了明皇鏡。
唐玄宗:今日想起來,那老者曾言,且把明皇鏡取出,置於貴妃枕邊者。
大臣:聖上所言極是,公卿一同去取得明皇鏡,立於貴妃枕邊幾帳。
齊唱隊:暮晚天昏烏雲來,暮晚天昏烏雲來。勁風陰淒淒,汗毛皆立令人懼。鏡中現鬼影,實是真奇妙。[⑬]
明皇鏡是舉足輕重的道具,但學術界對明皇鏡來自何處,還沒有明確的研究結論。明皇鏡應當是明皇之鏡的意思,也就是唐明皇的鏡子之意。作品的語境也表現了這種意思,因而唐玄宗的大臣們去取明皇鏡。伊藤正義也以爲『明皇鏡』就是『明皇之鏡』[⑭],這種理解應當是正確的。明皇鏡從文字上也可以理解爲是鏡子的專有名稱,但在中日文獻之中並無作爲專有名詞的記載。唐玄宗確實有一面神奇的鏡子,伊藤正義指出【太平廣記】記載唐玄宗有水心鏡。【太平廣記】記載:『唐天寶三載五月十五日,揚州進水心鏡一面,縱橫九寸,青瑩耀日。背有盤龍,長三尺四寸五分,勢如生動,玄宗覽而異之。進鏡官揚州參軍李守泰曰:……』[⑮]李守泰進獻的水心鏡雖然是寶物,但並無能夠照出鬼影的功能,其功能是能降大雨。水心鏡的功能與【皇帝】的明皇鏡不同。此外伊藤正義還舉證了幾條其他的資料:一是【西京雜記】中秦始皇的照膽鏡,二是佛經【十王經】中的『淨頗梨鏡』,三是百練鏡等。伊藤正義舉證的鏡子都有各自的特別功能,但都沒有照鬼的功能。這些舉證的資料與明皇鏡的功能最爲接近的是【西京雜記】中的照膽鏡:『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來照之影則倒見。以手捫心而來,則見腸胃五臟歷然無硋。人有疾病在內則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則膽張心動。秦始皇常以照宮人,膽張心動者則殺之。』[⑯]照膽鏡亦載於【太平御覽·服用部十九·鏡】卷七百十七。照膽鏡如同現今的透視,能夠照出內臟,還能照出忠誠與否。然而照膽鏡也不能照出鬼影,與【皇帝】中的鏡子不同。照鬼影的鏡子在中國題材的謠曲不只是出現在【皇帝】,還出現於謠曲【王昭君】。王昭君與老單于死後變成了鬼,鬼影出現在鏡子之中,使王昭君父母能夠見到王昭君。由此可見照鬼影的鏡子是中國題材的謠曲中的重要道具,有關【王昭君】的研究也沒有註明此鏡的出處。伊藤正義舉證的佛經【十王】中的鏡子,也與【皇帝】較近,因爲謠曲經常引用各種佛經。佛經也時常記載各類鏡子,『觀釋中釋經猶如明淨鏡隨其面像現內外無所有業性亦如是之文雲。鏡有三種:謂如來藏鏡,錠光頗梨鏡,海印鏡也。如來藏鏡與所現像是一體故不可分也。若取去像鏡亦隨破,是故吾身即如來藏,不可別取故。若知業果是如來藏鏡中之像,則六道因果即不生也。然若得鏡時所現之像如冰泯也,以熟教之中本末無二。如水與波無別。然而波是能依,水是所依故,得水之時波息水現故也。海印鏡中所現像者,吾五尺身具三世間無別住處,故云無住。即此無住亦云不動,既不動無側之吾身故,從何處轉何處耶?此所現像正即鏡體故,得鏡之時像不泯也。』[⑰]無論是伊藤正義舉證的頗梨鏡,或如來鏡、海印鏡,都是沒有照鬼影的功能。由此來看【皇帝】中的明皇鏡來自於佛典的可能性也不大。
在中國文化之中,鏡子具有著特別的意義,出現過各種各樣的鏡子。提到照鬼鏡、照妖鏡之類,馬上就會想起【西遊記】等作品。但在【西遊記】之前早已出現過有關能夠照出鬼影的鏡子。
釣影山去昭河三萬里,有雲氣,望之如山影。丹藿生於影中,葉浮水上。有紫河萬里,深十丈,中有寒荷,霜下方香盛。有降靈壇、養靈池、分光殿、五間、奔雷室七間,望蟾閣十二丈,上有金鐘(鏡),廣四尺。元封中,有祗國獻此鏡,照見魑魅,不獲隱形。[⑱]
這是【洞冥記】的記載。唐代虞世南的【北堂書抄】根據【洞冥記】也記載了照鬼鏡,與【洞冥記】文字稍異:
【洞冥記】曰:望蟾閣上有青金鏡,廣四尺。元光中,波祗國獻此青金鏡。照見魑魅,百鬼不敢隱形。[⑲]
這裡描述的青金鏡沒有稱之爲明皇鏡,但具有著與明皇鏡完全相同的功能。唐代徐堅的【初學記】[⑳]也記載了青金鏡。杜牧【題桐葉】詩云:『江畔秋光蟾閣鏡,檻前山翠茂陵眉。』[21]記載青金鏡的文獻也不算少,但從文獻流傳的廣度來說,最重要的文獻是【太平御覽】,【太平御覽】也有相同的記載。青金鏡的傳說在唐宋時期已經相當流行,並非是偶然出現的傳說。各種文獻都記載青金鏡是由波祗國所獻,但這恐怕也是傳說而已,不可能是事實。【洞冥記】記載的釣影山本身就已經是超現實的世界,這超現實世界中的各般事物也都不是現實之中可見之物。有趣的是【太平御覽】中還有一條關於金鏡的記載:『又曰方丈山池泥百鍊成金鏡,色青,可照魑魅。』[22]這裡所說的金鏡也能夠照見鬼影,只是這個金鏡不是出於釣影山,而是出於方丈,而方是古代日本的異稱之一。青金鏡的傳說在日本應當早有流傳,九世紀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已經記載【洞冥記】傳入了日本,日本照鬼鏡的傳說應當源於【洞冥記】。
除了青金鏡能夠照見鬼影之外,唐代還有照妖鏡。李商隱【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韻】:『……一旦鬼瞰室,稠迭張羉罿。赤羽中要害,是非皆匆匆。生如碧海月,死踐霜郊蓬。平生握中翫,散失隨奴僮。我聞照妖鏡,及與神劍鋒。寓身會有地,不爲凡物蒙。伊人秉茲圖,顧盼擇所從。而我何爲者,開懷捧靈蹤。……』[23]此詩中的照妖鏡不會被凡物蒙敝,可以照到妖鬼。朱鶴齡注釋照妖鏡云:『一作照妖鑒。【博物志】:身毒國鏡如八銖錢,舊傳此鏡照見妖魅,佩之爲天神所福。』[24]照妖鏡出於身毒國。明代茅坤以照妖鏡喻辯奸:『荊川嘗論【韓非子·八奸篇】,謂是一面照妖鏡,余於老泉此論亦云。』[25]無論是照妖鏡,或者照鬼鏡,其道理都是相同,只是名稱不同而已。
謠曲【皇帝】與【王昭君】都以照鬼鏡作爲整個作品構思的要點。照鬼鏡沒有直接出現於兩個作品的題材本事,中國文學中的唐玄宗、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和王昭君的故事,都沒有寫到照鬼鏡。但【皇帝】與【王昭君】將照鬼鏡引入於作品之中,並作爲了情節發展的重要契機,應當與漢代【洞冥記】的青金鏡有關。謠曲作者完全有可能接觸到有關照鬼鏡的記載,明皇鏡與青金鏡名稱不同,但明皇鏡功能的構思應當是受到青金鏡的啟發。
[①] 可參看張哲俊【中日古典悲劇的形式——三個母題與嬗變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②] 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天時部·畫鍾馗】卷六
[③] 宋·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下·補第十一卷一件中】
[④] 伊藤正義校註:【謠曲集·皇帝】中,P73
[⑤] 伊藤正義校註:【謠曲集·皇帝】中,P75
[⑥] 陳鴻:【長恨歌傳】,【白居易集·感傷四】卷第十二(第一冊),P235
[⑦] 宋·黃庭堅:【山谷別集·題跋·楊貴妃病齒圖贊】卷十
[⑧] 明·唐桂芳:【白雲集·題楊貴妃病齒圖後】巻七
[⑨] 伊藤正義校註:【謠曲集·皇帝】中,P77—78
[⑩] 【歷代題畫詩類·神鬼類】巻六十六
[⑪] 伊藤正義校註:【謠曲集·皇帝】中,P77
[⑫] 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巻七十二
[⑬] 伊藤正義校註:【謠曲集·皇帝】中,P76
[⑭] 參見伊藤正義校注【謠曲集·皇帝】中,P76
[⑮] 【太平廣記·器玩三·李守泰】卷二百三十一
[⑯] 【西京雜記】卷三
[⑰] 【法界圖記叢髓錄】卷一,日本【大正新修大正藏】第四五冊,P0728b
[⑱] 【洞冥記】卷一。『金鐘』當爲『金鏡』,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三十九亦轉錄此文:『望蟾閣十二丈,上有金鏡,廣四尺。』
[⑲] 唐·虞世南撰、明·陳禹謨補註:【北堂書鈔·照鬼】卷一百三十六
[⑳] 唐·徐堅:【初學記·政理部】卷二十
[21] 【全唐詩·杜牧】巻五百二十一
[22] 【太平御覽·服用部十九·鏡】卷七百十七
[23] 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巻三下
[24] 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巻三下
[25]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辯奸論】巻一百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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