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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推出了【哥倫比亞中國現代文學讀本】(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2007年出第二版),讀本分小說、詩歌、散文三個文類,每個文類再分三個時期,即1918~1949,1949~1976,1976~當代,這樣全書共分九個部分。在第一部分『小說,1918~1949』中魯迅首先入選,共有三篇:【吶喊自序】、【狂人日記】、【孔乙己】。
【哥倫比亞中國現代文學讀本】是英語世界第一本以20世紀中國文學為對象的閱讀文選。此前,英美的出版社曾推出過多種中國現代文學選本,但都局限在一種文類,特別是小說,將那些舊選本中關於魯迅小說的選目與【哥倫比亞讀本】中的三篇進行比較,頗有助於我們從一個新的視角觀察魯迅在海外的接受。
【哥倫比亞讀本】的編選者是美籍華裔學者劉紹銘(Joseph S. M. Lau)和美國學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1981年,劉紹銘和另外兩位華裔學者夏志清、李歐梵合作編譯了【中國現代中短篇小說選】(Modern Chinese Stories and Novellas, 1919~1949),其中選錄了魯迅的六篇小說:【孔乙己】、【藥】、【故鄉】、【祝福】、【在酒樓上】、【肥皂】。
在此之前,1970年英國學者詹納(W. J. F. Jenner)在牛津大學出版社推出了名為【現代中國小說】(Modern Chinese Stories)的選本,其中收錄了魯迅的三篇小說:【孔乙己】、【故鄉】、【祝福】。
至於更早的選本,我們可以取斯諾(Edgar Snow)編選的【活的中國: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Living China: 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和伊羅生(Harold R. Isaacs)編選的【草鞋腳: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Straw Sandals: Chinese Short Stories, 1918~1933)為代表,前者收錄了【藥】、【一件小事】、【孔乙己】、【祝福】、【風箏】、【離婚】六篇魯迅的作品,後者收錄了五篇:【狂人日記】、【藥】、【孔乙己】、【風波】、【傷逝】。
而以20世紀中國短篇小說為對象的最新的一個選本則是由方志華(Fang Zhihua譯音)編譯的【20世紀中國短篇小說英譯】(Chinese Short Storie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An Anthology in English),出版於1995年,其中收錄了魯迅的【狂人日記】、【祝福】、【孔乙己】。
審視以上的幾個選本,很容易首先一眼看出的是:在所有的選本中,魯迅總是排在第一位並且是被選篇目最多的作家,魯迅作為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作家特別是小說家的地位是眾望所歸無可置疑的。詹納在他那個選本的編者【前言】中說:『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魯迅遠遠高於其他作家,陳獨秀、胡適只是從理論上倡導新文學運動,只有魯迅作為這一運動的領導者寫出了至今仍然粲然可觀的小說作品。』[1]魯迅的小說不僅思想深刻,而且藝術技巧也十分高超。詹納【前言】一開頭便敏銳地指出:『雖然1930和1940年代西方出版了一些中國現代小說的選本,北京的外文出版社在過去的若干年中也出版了一些選本,但中國現代文學對歷史和文化背景迥異於中國的西方世界沒有產生什麼實質性的影響。除了魯迅之外,沒有一個中國作家能夠在小說的形式和技巧上為那些尋求文學創新的西方作家提供借鑑。』[2]其實魯迅小說的很多藝術技巧也是從西方學來的,但經過自己的消化吸收,再加上他對中國傳統文學有着深厚的修養,中西結合,多有創新,因此能夠對西方作家進行『反哺』。魯迅是20世紀中國唯一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作家,這一事實已足以說明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動搖的崇高地位。
從以上列舉的選目來看,【孔乙己】的入選率最高,其因緣除了思想的深刻之外,主要還是由於技巧的高超。魯迅本人最滿意的作品也正是這一篇。[3]夏志清高度稱讚這篇小說用筆的簡練,美國學者韓南則十分欣賞其中反語(irony)的運用:『反語的對象是那個被社會拋棄的讀書人,反語要素則是在酒店裏當夥計的那個十二歲的孩子。這種反語是我們稱為描述性(presentational)的一類,是通過一個戲劇化的敘述者之口講出來的。雖然這故事是事隔近三十年之後的回憶,卻沒有讓成年人的判斷來控制孩子的天真。在孩子的心裏,被所有主顧當做笑柄的孔乙己不過是單調無聊的工作中一點快樂的來源,我們也正是通過孩子朦朧的意識看清這個可憐人生活中那種隨時出現的殘酷。』[4]就國內學者來看,李長之在【魯迅批判】中選出的他認為最佳的八篇小說中,【孔乙己】也是第一入選的。[5]從思想性上來說,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無疑比第二篇【孔乙己】更能震動人心,但卻有思想先行、戲劇性不夠的問題。【阿Q正傳】同樣存在藝術上的瑕疵,由於不是一氣呵成寫出來的,結構顯得比較鬆散,小說的敘述者也有前後不一致的情況。[6]另外,【阿Q正傳】是魯迅最長的一篇小說,在選本篇幅有限的情況下有時不免只好割愛;斯諾的觀點具有代表性:『我還發現中國有些傑作篇幅太長,無法收入這樣一個集子中去。許多作品應列入長篇,至少也屬於中篇,然而它們的素材、主題、動作及情節的範圍,整個發展的規律,本質上只是短篇小說。魯迅的【阿Q正傳】就屬於這一類。還有茅盾的【春蠶】和沈從文那部風行一時的【邊城】。』[7]這三篇從篇幅上應該屬於中篇小說(novella)。
從魯迅作品的翻譯史來看,【阿Q正傳】是最早被譯成英文的小說,繼1926年梁社乾的譯本之後,英國人米爾斯(E. H. F. Mills)和在美國任教的華裔學者王際真在1930和1940年代陸續出版了自己的譯本。由於【阿Q正傳】的譯本較多,所以有些選家在考慮選目時,出於平衡的考慮,就會傾向於那些較少被翻譯的作品。夏志清在1971年編譯的【20世紀中國短篇小說選】(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Stories)一書中,一開始選的就是郁達夫的【沉淪】,而完全沒有選魯迅的作品。因為夏志清為該選本定下了這麼一條標準:『不收此前選本中已經選譯的作品,也不重譯已經有英譯文的作品。』[8]魯迅的小說於是沒有選入。
夏志清將自己的這一選本獻給了『中國現代小說翻譯的先驅者』王際真。王際真除翻譯了魯迅的若干作品之外,還翻譯過張天翼、老舍、巴金等人的作品,1944年他將這些作品結集成【當代中國小說選】(Contemporary Chinese Stories)一書出版,由於前此他在1941年已經出版過專門的魯迅小說選集【阿Q及其他】(Ah Q and Others:Selected Stories of Lusin),所以【當代中國小說選】只收了魯迅的【端午節】和【示眾】兩篇小說——這兩篇是先前沒有翻譯的。
王際真和夏志清這兩位華裔學者都長期執教於哥倫比亞大學,他們主編和參編的四個選本都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由這樣一家和中國現代文學淵源深厚的出版社再次推出【哥倫比亞中國現代文學讀本】完全是順理成章的。這個讀本對於當代西方學術界全面了解和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具有顯而易見的重大意義。
與以前的選本相比,這一新的讀本在小說部分首先收入了魯迅的【吶喊自序】是很有眼光的。這篇重要的文章可以幫助讀者了解魯迅的生平和思想,從而加深對【吶喊】這本小說集的理解。【狂人日記】和【孔乙己】作為魯迅最早的兩篇白話小說,就思想性和藝術性來說,都足以代表【吶喊】的水平,也是無可挑剔的。這裏的問題在於,選者似乎過於重視【吶喊】,而完全忽略了【彷徨】,顯得有些不平衡。我們看以前的選本,基本上【吶喊】、【彷徨】都選,特別是【彷徨】的第一篇【祝福】的入選率也是很高的。夏志清曾指出,就總體而論,【彷徨】比【吶喊】好,他甚至認為『就寫作技巧來看,【肥皂】是魯迅最成功的作品。』[9]無論這些觀點多麼值得商榷,【哥倫比亞讀本】中完全沒有【彷徨】的一席之地,我以為是不太合適的。
除『小說,1918~1949』部分有魯迅外,【哥倫比亞讀本】還在『散文,1918~1949』中選了【野草】中的三篇:【題辭】、【秋夜】、【希望】和【准風月談】中的一篇【男人的進化】。【野草】固然可以看做散文,但也可以看做詩(散文詩),其中有些篇章甚至被視為小說,一個眼前的例證是伊羅生編選的【草鞋腳】中就選了【風箏】一文。魯迅優秀的標準散文有很多,我覺得編者完全可以從其中挑選,將【野草】列入散文部分似乎也是可以商榷的。
關於選本,魯迅曾深刻地指出,它們所顯示的,『往往並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10]他又說:『凡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或選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冊數不多,而包羅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還在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則憑古人之威靈,讀者想從一個有名的選家,窺見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凡是對於文術,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並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11]從【哥倫比亞中國現代文學讀本】等幾部中國現代文學選本來考察其『選者的眼光』並加以分析,是一件很有興味的事情,對於魯迅研究界的同道來說尤其是如此。
【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6期,35-38頁
[1] W. J. F. Jenner, 『Introduction』, Modern Chinese Stori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p. x.
[2] W. J. F. Jenner, 『Introduction』, Modern Chinese Stori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p. vii.
[3] 【吶喊】出版後,孫伏園曾經問過魯迅『其中哪一篇最好』,『他說他最喜歡【孔乙己】,所以已經譯了外國文。我問他好處,他說能於寥寥數頁之中,將社會對於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的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的作風。』(【關於魯迅先生】,【晨報副刊】1924年1月12日;現收入【孫氏兄弟談魯迅】,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頁)後來孫氏還有更詳細的回憶與分析:『【孔乙己】的創作目的就在描寫社會對於苦人的涼薄,那麼,作者對於咸亨的掌柜,對於其他顧客,甚至對於鄰舍孩子們,也未始不可用【藥】當中處理康大叔、駝背五少爺、紅眼睛阿義等的方法來處理他們。一方面固然是題材的關係,【藥】的主人公是革命的先烈,他的苦難是國家民族命運所系,而【孔乙己】的主人公卻是一個無關大局的平凡的苦人;另一方面則是作者態度的「從容不迫」,即使不像寫【藥】當時的「氣急虺隤」也還是達到了作者描寫一般社會對於苦人涼薄的目的。魯迅先生特別喜歡【孔乙己】的意義是如此。』(【〖孔乙己〗】,【孫氏兄弟談魯迅】,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頁)魯迅本人曾將【孔乙己】譯為日文。
[4] Patrick Hanan, 『The Technique of Lu Hsun’s Fictio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34 (1974), p.80.
[5] 這八部小說是:【孔乙己】、【風波】、【故鄉】、【阿Q正傳】、【社戲】、【祝福】、【傷逝】、【離婚】。詳見李長之【魯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頁。
[6] 如第一章以第一人稱敘事,其後改為第三人稱敘事;敘事者一開始表現得像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文人,後來又採用未莊村民的視角。詳細的分析請參見劉禾【語際書寫】(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一書第三章【國民性理論質疑】,特別是第92~97頁。
[7] Edgar Snow, 『Introduction』, Living China: 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 (Reynal & Hitchcock, 1937), p. 16.
[8] C. T. Hsia, 『Preface』,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Sto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1), p. ix.
[9]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34頁。
[10] 【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版,第436頁。
[11] 【集外集·選本】,【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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