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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川幸次郎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大家,在中國文學史的研究方面提出了許多的新的見解。建安文學不是他一生用力最多的部分,但他也寫了不少論著。主要論著有【三國志實錄曹氏父子傳】、【三國志實錄曹植兄弟】、【三國志實錄跋】、【伊藤正文〖曹植〗跋】等。前兩部論著採用了非常有趣的寫法,將【三國志】的內容與【三國演義】、曹氏父子的詩歌結合,既像評傳,又與評傳不同。
三曹中最有文學成就的是曹植。曹植的詩歌也具有着情感強烈深沉的特色。不過吉川特別關注的是曹植的友情詩。
他(曹植)的詩讚美了深厚的友情,劃出了文學史上的一個時代。在他之前的時代,即【詩經】與漢代,相傳如此熱烈的友情詩歌有漢代蘇武與李陵的贈答,但他們的作品只被看成是不確定的資料。友情是他以後中國詩的最重要主題,友情佔有的地位與男女愛情在西洋詩中的地位幾乎相同。友情詩的最初燃火者是曹植。換言之,友情、人生價值的發現者是曹植。
曹植詩歌的一個特徵是『把激烈的情感奉獻給友情,並使之燃燒』,【野田黃雀行】是以象徵手法謳歌了友情,【送應氏二首·其二】則具體地表現了友情:『清時難屢得,嘉會不可常。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願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親昵併集送,置酒此河陽。中饋豈獨薄,賓飲不盡觴。愛至望苦深,豈不愧中腸。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願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吉川指出了曹植此詩最重要的價值,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意義也是不可低估的。吉川稱曹植是最初以詩歌讚美友情的詩人,稱他是人生友情價值的發現者,這不免帶有誇張的意味。【詩經】中沒有以友情為主題的詩歌,但確有一些詩歌從正面或反面寫到友情和友情的價值。【鹿鳴】:『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朱熹釋曰:『此燕朋友故舊之樂歌,故以伐木之丁嚶而言鳥之求友,遂以鳥之求友喻人之不可無友也。人能篤朋友之好,則神之聽之,終和且平矣。』又【南有嘉魚】:『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朱熹釋曰:『張仲,吉甫之友也。善父母曰孝,善兄弟曰友。此言吉甫燕飲喜樂,多受福祉,蓋以其歸,自鎬而行永久也。是以飲酒進饌於朋友而孝友之,張仲在焉,言其所與宴者之賢所以賢,吉甫而善是燕也。』詩歌本身和朱熹的解釋,都積極地認識和肯定了友情的價值。【詩經】對友情的肯定有一定限制,友情不可深於兄弟之情。如果友情深於兄弟之情,那將有悖於人倫,【常棣】:『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朱熹釋曰:『患難之時,兄弟相救,非朋友可比。此章遂言安寧之後,乃有視兄弟不如友生者,悖理之甚也。』朱熹的解釋不是宋人勉強附加給【詩經】的,【詩經】表現了友情的價值和價值定位。【禮記】等儒家經典文獻也有不少關於友情的論述,甚至規定了與朋友相處的詳細規則,要求將友情置於人際關係中的適當位置。如果認為曹植是人生友情價值的發現者,顯然有些不適合。【詩經】有關友情的作品,還不能稱之為友情詩。因為【詩經】的作品不是像曹植的【送應氏二首】那樣以友情為主題。
曹植的【送應氏二首】之前有無友情主題的詩歌呢?【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載:『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此詩初載【左傳·莊公二十二年】陳仲敬所引。此詩還載於【古詩紀前集】卷九。此詩所講的是先秦的友情之道,『齊侯欲使敬仲為卿,辭以豈不欲往,畏我友朋,此見得當時朋友之清議尚在。故管仲前來請齊侯救邢,亦援詩云:「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如上文畏此朋友之義。此見得當時猶知簡書、朋友之可畏。又見得古詩之意,猶有存者。』這裏所說的友情與曹植詩中的友情價值有所不同,另外不知陳仲敬引的是否為此詩的全文。如果只是一首詩的部分,那就難以判斷此詩是否為友情主題。進入漢代之後,【後漢書·梁鴻傳】記載了一首梁鴻的【思友詩】(【思高恢】):『初,鴻友人京兆高恢,少好【老子】,隱於華陰山中。及鴻東遊思恢,作詩曰:「鳥嚶嚶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懷思,想念恢兮爰集茲。」二人遂不復相見。恢亦高抗,終身不仕。』梁鴻是後漢人,【梁鴻傳】載:『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人也。父讓,王莽時為城門校尉,封修遠伯,使奉少昊,後寓於北地而卒。』梁鴻的此詩無疑是以友情為主題的,從詩題與內容來看,此詩當是梁鴻與高恢分手之後思念的詩,在這個意義上這首詩可以稱得上是友情詩,但不是送別詩。
古代的友情詩往往又是送別詩,這可以說是古代友情詩的又一特徵。當然友情詩不等於送別詩,送別詩也不一定就是友情詩,兩者還是存在着一定的差異。曹植的【送應氏二首】具備了送別詩的基本因素和特徵,餞別的場面,友人將行的山川與路途,難以再聚的感傷,生命短暫的哀嘆,都是送別詩最基本的因素。詩題【送應氏二首】的『送』字既表示送別應氏,也是送詩給應氏。詩中的應氏即是竹林七賢之一的應瑒和兄弟應璩。明·張溥云:『劉良云:送璩、瑒兄弟,時董卓遷獻帝於西京,洛陽被燒,故多言荒蕪之事。』兵荒馬亂,洛陽被焚,曹植感傷與應氏兄弟一別,難於再次相會。這是最為典型的送別詩和友情詩。曹植的時代還有其他的送別詩,這些送別詩主要是由建安七子創作的。王粲【贈蔡子篤詩】寫的也是送別詩,蔡子篤名睦,王粲與蔡睦一同避難荊州,蔡睦歸還時,王粲作詩送別。阮瑀【雜詩二首·其二】:『我行自凜秋,季冬乃來歸。置酒高堂上,友朋集光輝。念當復離別,涉路險且夷。思慮益惆悵,淚下沾裳衣。』此詩不是送別詩,但也有着送別詩的意味。詩人想到復又離別,淚下沾衣,也是與離別相聯繫的友情詩。
吉川認為曹植的【送應氏二首】開創了友情詩的先河,這一說法正確與否不論,至少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就是友情題材、友情主題的詩歌是何時開始的?順着吉川的問題,還可以繼續提出問題。如果說友情詩或送別詩較為普遍地出現是在曹植的時代,使友情詩或送別詩突現到文學史的表層上,那麼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代?簡而言之:第一,三國時期戰亂的社會,造成了親人友朋的離別,使這一類題材的詩歌凸顯出來。第二,文類的轉換也是這一類詩歌題材形成的主要原因。秦漢之際和前後漢的交替時期,佔據文壇主流的是賦,而不是詩歌。三國時期恰恰是文人大量創作詩歌的時期,戰亂的時代與文人創作的重疊,把友情詩或送別詩推上了文學史。第三,在曹魏集團中出現友情詩或送別詩的題材,與曹操廣羅天下人才相關。曹操具有強烈的人才意識,竭力招集賢才,以為這是成就霸業的必備條件。在這種意識的積極推動下,友情也提升到了曹氏父子與建安七子的主導意識,因此他們寫了大量的友情詩。曹植除了【送應氏二首】之外,還有【離友詩·其一】:『鄉人有夏侯威者,少有成人之風。余尚其為人,與之昵好,王師振旅,送余於魏邦,心有眷然,為之隕涕,乃作離友之詩。其辭曰:王旅遊兮背故鄉,彼君子兮篤人綱。媵余行兮歸朔方,馳原隰兮尋舊疆。車載奔兮馬繁驤,涉浮濟兮泛輕航。迄魏都兮息蘭房,展宴好兮惟樂康。』這也是離別詩,離別詩與送別詩都是寫友情,只是創作的角度不同。此詩是夏侯威送曹植遠行,而不是曹植送友人離開。嵇康作有【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寫的也是離別,表現了友人之間相互提攜,以求大業。英雄豪氣與友人的相聚情感,在曹操的倡導下形成,這就為友情詩或送別詩提供了情感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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