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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學者高友工的杜詩研究
任增強
(北京語言大學漢學研究所 北京,100083)
摘要 美國學者高友工運用語言學理論從音型、節奏的變化;句法的摹擬;語法性岐義;複雜的意象;不和諧的措詞諸方面分析杜詩;拈出『潛含的美學』這一概念,從美學角度闡發杜甫自然力和歷史力的詩歌境界。
關鍵詞杜詩 語言學理論 潛含的美學
唐詩研究是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熱點之一。『詩聖』杜甫作為『世界性文學天地的一個偉大天才』[①] 引起了漢學家的關注。其中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中國文學教授高友工撰寫的多篇有關杜甫研究的論文(其中包括與梅祖麟教授合作的),從語言學與美學角度解析杜詩,為我們提供了別一種視角。
1 杜詩語言學研究
首先值得關注的是高、梅二人之所以從語言學角度研究杜甫詩歌的緣由,即探究杜甫為何會成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這是高梅兩人研究的出發點。他們認為,過去許多對杜甫偉大之處的揭櫫,重在於杜甫廣博的知識,對於當時事件細緻入微的描寫和他對皇帝的忠誠不渝以及強烈的愛國精神。但高、梅看來,這些都沒有觸及到問題的本質,也就是說都沒有涉及到詩歌自身的內在尺度。歸根結底,詩歌是語言的藝術,在他們看來,衡量一個詩人是否偉大的最根本的標尺,就是看詩人所創作的詩歌是否創造性地運用了語言藝術,並使其臻於完美的境界。[②]以此為據,杜甫的確是一個無以倫比的偉大詩人。
高、梅兩人的研究從語言結構批評的方法切入,他們首先簡要介紹了語言學批評方法本身,指出其處於強調讀者的直覺感受和注重詩的文字結構兩個批評標準之中,而選擇杜甫【秋興】八首作為解剖的典型個案,乃是因為它的文字結構不
僅是杜甫本人的刻意創造,也是他有意識的精心安排,即希圖以此引起讀者的高度注意,況且它又有八首之多,這個長度無疑為語言學批評的實踐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材料。對杜甫【秋興】的分析,高、梅採用了燕卜遜(Empson)和瑞恰茲(Richards)的語言學批評方法;為了再現古代漢語的語音模式,還採用了董同龢的體系,以及語言學家喬姆斯基(Chomsky)的表層語法和深層語法。
高、梅的分析包括五個方面的內容:音型、節奏的變化;句法的摹擬;語法性岐義;複雜的意象;不和諧的措詞。
音型、節奏的變化方面。高、梅指出,音型的密集或不同音型之間的強烈對比,會使詩歌的內部出現分化,因為語音相似的音節互相吸引,特別是一行詩中出現幾個相同音節時會形成一個向心力場,而一行詩中重複了前面出現過的音型,前後相同的音型也會遙相呼應,這兩者的共同發揮作用,會提供聚合力,使這些詩行有別於其他詩行,反之,倘若某些音型缺乏,也會產生引人注目的效果,而不同音型的並存,則會使人強烈地感受到它們之間的對比。[③]為說明此觀點,高、梅分別舉了【秋興】的第三、第四、第五、第七首詩為例,以證明其中的道理,讓讀者體會杜甫駕馭音型的傑出能力。杜甫可以通過改變音型密度來加快或放慢語言的節奏,以表達感情,表現詩歌的藝術魅力。具體說來,第三首前半部分音型對應的密集,使詩的前半部分產生了很強的聚合力,它的基調是一種帶有厭倦色彩的平靜,符合詩句本身的感情色彩,而後半部分相似音有規律的間隔重複,產生了節奏,它的基調乃是激動不安的,這與整個詩篇是合拍的,全詩結束在失望的情緒中,這種失望,在韻律上的表現乃是最後三行出現了三個被允許的平仄錯誤,破壞了讀者對詩歌應有的韻律的期待,從而讓讀者感受到了詩人的失望情緒。分析第五首,作者認為豐富的音型變化表現了杜甫駕馭語音的高度技巧和苦心孤詣的安排:前四句,詩人要再現昔時的輝煌景象,詩句中各種音型有充分的展示,以此摹擬當年的壯觀和繁盛;第五句表現了一種欲罷不能的期待,緊接着便是全詩的高潮;前三聯描畫的繁榮景象中其實也孕育了不祥的暗示,於是便有了第二聯對仗的不嚴整;第三聯的音型過分密集,則是曲折地表現出了一種驕矜,這種驕矜正預示了唐王朝命運的式微。由此,作者從詩篇內容和語言結構相結合的角度,作了細膩具體的分析。
第二是語法節奏的變化,它用來標誌重點轉移或主題改變,如時間的流逝、詩人主觀的介入等。按照律詩的要求,中間兩聯的結構必須對仗,這種嚴謹的文字和舒緩的語調詩人聯想到駢文或者賦;在詩的兩端,詩句的節奏連續流暢,更接近口語。而詩的第七行作為整首詩的倒數第二行,這個地位使其成為表現新的張力的自然媒介,從而在詩的結句中表達出完整的意義。這方面,高、梅舉第二首詩為例作了分析。
第三方面。所謂語法性岐義,作者舉了第一首中的第三聯兩句詩,說明對句中每行有兩種不同的語法結構,且這種結構兩兩成對,又舉了第二首中的頷聯,指出這兩句構成了假平行,即一聯中的兩行在詞和短句的層次上存在着對仗關係,但在深層結構上可能是不對仗的。高、梅認為,在對句結構中,岐義性和假平行現象相當普遍,而它們又有很多相似之處,當然兩者在效果上的差異也十分明顯。為此,高、梅例舉了組詩中的一些具體的詩句作了解釋性說明,對第六首進行了集中闡發。他們認為,從形式的角度看,第六首詩可以大致地反映出語法關係在詩中的諸種表現,即一、三聯中的雙向結構,第二聯的假平行,第三聯的岐義和第四聯中語法節奏的改變。從象徵作用而論,這首詩則表現了由盛而衰的靜態對比。第一聯所傳達的,僅僅是一種憂鬱的情緒;到第二聯,迫近的災難已經不容忽視;在第三聯中,我們看到了當年皇都的繁華與今天蕭條殘敗的並列,但是,即使在這一聯作者仍保持緘默,這種態度是通過手法的含混——語法的岐義——表現出來的;最後,尾聯中的『可憐』二字,才把作者的態度表露出來。全詩所傳達的情緒,使懷舊的眷念和遺憾的責難——懷念那太平盛世的繁榮,責難那使一切煙消雲散的昏庸。
第四方面談意象。高、梅指出,意象包括三部分:語言媒介、客觀指向、主觀意旨。[④]意象分為簡單意象和複雜意象,簡單意象在上述三部分之間的聯繫基本上是一對一,作用範圍比較簡單,複雜意象則不然,它由較大的語言單位(通常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表現,不但句子中各種因素間呈現出交叉的聯繫,且整個句子的客觀與主觀意旨間的關係也顯得錯綜複雜,並由此獲得隱晦的意義。作者以第七首詩中的『織女』『石鯨』為例,聯繫詩句本身的聲音效果和語法關係,對複雜意象作了詳細的分析說明。
第五方面,措詞的不和諧。高、梅認為它是杜甫後期詩風的主要特徵,因而所舉的例子和對其所化費的筆墨比前四個方面要多了不少。典型的個案似乎是第八首中人們較為熟悉的兩句:『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高、梅指出,
兩句中的『香稻』『鸚鵡』『碧梧』『鳳凰』分別是色彩鮮艷、聲音悅耳、氣味怡人、姿式優美,但『老』和『余』兩個字卻在這裏可能引起人們因美的消逝而產生悲哀的情緒。為何在這組【秋興】八首詩中由於措詞的不和諧而會產生非常自
然的效果?高、梅以為,這與詩的題目叫『秋興』有關,傳統概念上,秋天是令人悲傷的季節,而杜甫運用七律體裁寫秋天,獨具匠心地把盛唐以來習慣用七律寫宮廷宴遊、良辰佳節唱和酬答的形式,化作了抒發個人強烈感情的工具,從而使『秋興』在『形式上繼承了詞藻華美的時尚、在主題需要上融入了憂鬱色彩的詞藻,從而導致了詞和詞的不和諧矛盾』。[⑤]這體現了杜甫後期七律詩作品憂喜參半的特點。高、梅兩位將八首詩分別按不同的組合予以一一梳理、辨析,從中讓讀者體會詩歌的節奏、語法、結構、系列等所產生的感覺———由倦怠而生夢幻、亮度的逐漸減弱、寓義的晦澀及其與夢境含混的交織,等等,這當中,既有詩句本身語詞描畫所造成的效果,也有由詩句內涵所寄寓的時代背景而產生的
印象,還包括了作者本人穿插於這些語詞、結構和語法現象間的感情因子,從而最終讓讀者體會到了組詩發展到第八首時,詩人已經心力交瘁,而且在失望的折磨中,他也不想搜集記憶的碎片了。
最後,高、梅二人將【秋興】的整個結構,包括其統一性和多樣性的語言特點,以及八首詩的有意安排和互相關係,作了一個系統全面的總結:整個組詩以第三首為界,分作兩個部分,前三首以今日的夔府為背景,後四首則側重於昔日的長安,中間以第四首作為過渡,這種過渡以一種循序漸進的方式實現;整組詩因地理原因分成兩部分,反映了詩人飽經憂患的空間分離,詩章之間時間的流逝、唐朝社會的由盛而衰,乃至詩人感情的變化,清晰地被詩的結構所揭示;整組詩的高潮在第七首,而不是第八首,第七首每聯都強烈地表現了各自的主題,四聯合在一起則包含了整組詩的全部基本主題———第一聯:漢、唐之間的逐點對比;第二聯:在宇宙和人生的紛擾中表現絕望;第三聯:過去繁榮和今天衰落的對比;第四聯:聯繫代表分離的矛盾現象和不幸的小舟意象。因此,『第七首已經是它的高潮,而第八首詩所造成的「反高潮」(anti-climax)是與表現作者語絕望這樣主題性情緒』。[⑥]
高友工、梅祖麟兩位作者對杜甫【秋興】組詩從語言結構入手進行的分析,揭示了八首詩內在的巧妙語言組合、嚴密的結構安排和高度的技巧運用。他們的語言學批評實踐顯示,【秋興】組詩確實體現了杜甫傑出的藝術才華與深湛的詩歌功力,是他藝術匠心的充分展現,杜甫無愧於『偉大詩人』這個稱號。
2 杜詩美學研究
高友工提出從美學角度分析和看待七律詩。高氏創造性地拈出『潛含的美學』這一概念來探究潛藏在唐代律詩格律規則下的更深入更具有爭議性的問題。所謂『潛含的美學』。他解釋說,它是『潛在的』,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它一直是朦朧不明,而且是難以捉摸的;從事創作的詩人甚至不可能覺察到它的存在,更不要說明確認識到所作選擇的複雜性了。它是『美學』,因為正是這種選擇的整體構成了詩的美感和價值。[⑦]為方便起見,可以將這些選擇看作完全有意識的:它們顯示出詩人在形式方面的構思,他對結構的理解,他如何利用規則以適應其創造性的想像,以及如何努力通過這一特定的形式而達到他的意境。這種美學基本上是一種闡釋性的法則,通過它一個詩人能超越其文本的意義,而讀者也能理解作品字裏行間的意蘊。
這種美學主要是一種詮釋符碼,藉助這種符碼,詩人可以寓意於言外,讀者可以讀出豐富的言外之意。詩人和讀者可以藉助這一符碼實現相互之間的交流和溝通,並在此過程中擯除雙方都不熟悉的成分。
由此出發,高氏從美學角度對杜甫詩歌作了系統的闡發。
高友工說,杜甫是以六朝詩風開始其律詩寫作的,並且完全吸收了初唐的美學觀念,然而終生的窮苦勞頓使其永遠無法安心接受盛唐詩人,如王維田園詩的生活境界。高友工認為,『杜甫最關心的並不是詩歌本身,而是大唐帝國的政治命運和文化命運』。[⑧]而杜甫最引人注目的詩歌成就,高友工認為在與其對七律有限視野的深化和拓展。故此,高氏集中探討了杜甫七言新作所表現出的宇宙觀。杜甫思考的對象是廣義上的『歷史』,包含三個層面,這三個層面對杜甫而言是不可分離的。一是個人的,自傳性的,涉及對自己過去的反思和對未來的設想;第二個層面的歷史指的是當代歷史或國家的歷史,特別是755年安祿山叛亂後的一段動盪的歷史,第二層與第一層又互相交織;第三層寫的歷史指的是文化傳統的歷史。[⑨]但是歷史傳統與詩人是直接相關的,因為通過受教育和對傳統文本的學習,詩人已經與過去建立了密切的聯繫。中國詩人總是將會意和想像視為詩歌經驗的基礎。高友工指出,上述三方面的歷史都已內化於詩人的記憶之中,這種記憶植根與人文傳統茂村與卷帙浩繁的古代文本之中。當代行為,不管是私人的還是公開的,只有通過歷史的稜鏡才能被理解。這樣,在初唐詩人那裏用來表達個人情感的自然符號,在杜甫的美學裏,專有名詞或其他符號形式則被用來表達歷史文化內涵。這些符號形式被視為一個複雜的符號系統的組成要素。高友工指出,很難想像任何其他方式也會有杜甫所建構的這一符號世界的深度與強度,這是『一種指涉記憶和想像的符號語言,被編織進了特定的歷史或個人行為之中,有時還涉及特定文本』。[⑩]此外,杜甫詩歌句法結構的『不確定性』也源自詩人對歷史力的理解:連續與斷裂,動量與阻力,或『連』與『斷』。『當歷史被引入詩歌中時,空間上的臨近和分離就為時間上的連續和斷裂所補足』。[11]過去與我們斷開了,但是連續性可以使我們與過去之間的聯繫重新建立;詩人與國都遠隔千山萬水,但他可以在想像中與其重新相聚。
高友工說,過去批評家談到杜甫晚期詩歌這種歷史層面時常將其視為某種『宇宙』(cosmos)的體現,但他將其視為杜甫『得體宇宙觀』的體現。高氏引宇文所安的觀點說,杜甫對宇宙起源的使用和其創作不僅隱含着一種與自然的創造力的類比,而且指向一個超越具體形式的統一的詩歌特質。在此意義上,杜甫的卻可以當之無愧地獲得『具有宇宙觀的詩人』這一稱號。
最後,高氏以對『境界』的探討來對杜甫的律詩美學進行總結。高氏認為應將『境界』譯為英語中的 inscape而非world。境界是山水詩和律詩發展的產物,因為山水詩和律詩集中關注情景結合或情景交融,或用高氏的話說,是『印象與表現相結合的問題』。[12]如果說,初唐詩人滿足於外部印象與內心心靈狀態偶然、突發的融合;王維所讚賞的是象徵着理想化存在的和瞬間感悟的這種接觸;那麼,杜甫堅持這種內外結合是所有自然力和歷史力的結合點。
由以上論述可見,海外學者確有其不同於中國本土學者的視角與眼力,他們對待問題的角度,分析杜詩所運用的理論和方法,都有其獨到之處,頗值得我們參考與借鑑。
作者 任增強, 北京語言大學漢學研究所博士。
地址北京海淀區學院路北京語言大學13號博士樓,100083
[①] [美]D. 拉鐵摩爾 杜甫及其偉大的詩篇,劉世生譯,海外學者平中國古典文學,濟南出版社1991年版.
[②] [美]高友工 梅祖麟 唐詩的魅力,李世耀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③] 同上,第3頁。
[④] 同上,第18頁。
[⑤] 同上,第23頁。
[⑥] 同上,第30頁。
[⑦] 高友工。律詩美學,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樂黛雲、陳鈺選編,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盛唐晚期第64頁。
[⑧] 同上,第96頁。
[⑨] 同上,第99頁。
[⑩] 同上,第100頁。
[11] 同上,第101頁。
[12] 同上,第103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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