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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考古網 在中華民族文化中,『龍』是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種文化意識。在歷朝歷代,都有許多關於龍的故事、產生了各種龍的造型。『龍』文化意識,經過數千年連續不斷的發展,至20世紀,逐漸演變爲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徵。
關於龍的話題與內涵,相當寬廣。其中最重要的議題是:中華『龍』文化意識的起源與形成。
曾經流傳著這麼一種說法,『炎黃子孫,龍的傳人』,或者說『龍的傳人,炎黃子孫』。這就是說,龍與炎帝、黃帝是有聯繫的。其實,這種思想,產生於古代。
在我國古代,最早是在什麼時候將『龍』與炎帝和黃帝聯繫起來的呢?
大概是在漢代。
東漢王符(約公元85~162年)寫了一部書,書名:【潛夫論】。王符在【潛夫論】中,將炎帝和黃帝與龍聯繫了起來。例如:
【潛夫論】卷八【五德志】第三十四:
『有神龍首出常(羊)、感妊姒,生赤帝魁隗,身號炎帝,世號神龍,代伏羲氏。其德火紀,故爲火師而火名』。
『大電繞樞菀埃感符寶,生黃帝軒轅,代炎帝氏。其相龍顏,其德土行,以雲紀,故爲雲師而雲名』。
這是將炎帝與黃帝的出生與龍聯繫起來的較早記載。
比這種記載更早一點的,是將黃帝的活動與龍聯繫了起來。例如:
西漢司馬遷(約公元前2世紀中期至公元前1世紀前期)所撰的【史記】卷一二【孝武本紀】第十二:
『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成,有龍垂鬍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龍鬍髯號』
西漢焦延壽所撰的【焦氏易林】卷四:
[需]『黃帝出遊,駕龍乘馬,東上太山,南過齊魯,邦國咸喜。』
此外,在【緯書集成】、【列仙傳】中也有許多將龍與炎帝、黃帝聯繫起來的記載。
比這些記載更早的文獻中,將炎帝、黃帝與龍聯繫起來的就很少見了。
這些古代文獻記載,應是傳說故事。實際情況如何,我們還很難考證。不過,據這些文獻記載,可以推測,在漢代,在西漢,龍已經是流傳很廣的一種吉祥物了。
這在西漢文獻與漢代考古中有比較多的反映。
如考古發現在當時皇室的建築物上,有用龍的圖案,如瓦當(圖一.1)、踏步等。
如西漢董仲舒(約公元前179~前104年)所撰的【春秋繁露】中記有民間祈求龍降雨以保豐收的祀龍求雨活動的記載。
【春秋繁露】卷一六求雨第七十四:
『夏求雨。令(縣)邑以水日,家人祀灶,無舉土功。……以丙丁日爲大赤龍一,長七丈,居中央。又爲小龍六,長各三丈五尺,於南方。皆南鄉,其間相去七尺。壯者七人,皆齋三日,服赤衣而舞之。司空嗇夫亦齋三日,服亦衣而立之。鑿而通之閭外之溝。取五蝦蟆,錯置里社之中,池方七尺,深一尺。具酒脯,祝齋、衣赤衣,釋跪陳祝如初。取三歲雄雞、 豬、燔之四通神宇。開陰閉陽如春。』
這種求雨的祭祀活動,這應是與農業有關。
而更多的則是與神話故事有關。如湖南長沙馬王堆一、三號西漢墓中出土的著名的帛畫,帛畫上所繪的人間與陰間故事圖畫中,就有龍。(圖一.2)
這些現象說明在西漢,龍已經是社會生活中流傳相當廣泛的一種文化意識了,而漢代將龍與炎帝與黃帝聯繫起來,應是在當時社會上將龍作爲一種吉祥物,崇敬龍這麼一個大的社會文化意識背景下誕生的。
漢代將龍作爲一種吉祥物、崇敬龍的文化意識,自然是在先秦文化的基礎上發展演變下來的。
在先秦文獻中,有關龍的記載很多。如:
【易經?文言】中有『見龍在田,天下文明』。
【易經?干】『飛龍在天,大人造也』。
【左傳】昭公十九年:『鄭大水,龍斗於時門之外洧淵』。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龍見於絳郊』。
【山海經?海外南經】:『南方祝融,獸面人身,乘兩龍。』
【山海經?海外東經】:『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
等等。
在考古發現的商代甲骨文中,也有龍的記載。如:
【甲骨文合集】13002『乙未卜:龍亡其雨?』
【甲骨文合集】29990:『其作龍於凡田,有雨?』。
甲骨文說明龍與天降雨的現象,早在商代就被人們注意到了。
而考古發現的商周時期的龍形象或龍圖案更是不勝枚舉。如:
在湖南長沙子彈庫(73)M1號墓出土的戰國帛畫上有人物御龍圖 。(圖一.3)
在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出土的刺繡衣衾上有龍鳳等圖案 。
在陝西長安灃西張家坡西周井叔墓地中出土的一件青銅犧尊上有龍的造型。(圖一.4)一件青銅鉞上鑄有龍。
在湖南石門 、寧鄉 、殷墟婦好墓出土的商代晚期的青銅提梁滷的提梁上有龍的造型。婦好墓青銅方壺上有龍的紋飾,還有盤龍銅盤(圖一.5)、龍紋銅觥蓋(圖一.6),玉雕龍等。山西石樓出土的龍紋青銅觥等。
商周時期的這些龍的文獻記載,龍的實物造型或圖案,都是在中華龍文化意識形成之後,『龍』這個概念的演變發展的產物。
那麼,中華龍文化意識的形成是在什麼時期呢?起源又是在什麼時期呢?
這是下面我們要回答的問題。
一 中華『龍』文化意識的起源
探討中華『龍』文化意識的起源,依靠文獻記載,已經是說不清楚了。所以,我們主要的還是通過考古學研究來說明這個問題。
根據考古學的發現,迄今爲止發現的距今5000年以前的『龍』文化遺存,許多人認爲主要集中在三個區域,即中原地區、安徽江淮地區、遼西地區。但我認爲目前只有在中原地區才發現了距今5000年以前的『龍』文化遺存。其他地區發現的所謂的龍的遺存,實際上都不是距今5000年以前的龍文化遺存。這涉及到要改變現在考古學研究中和社會上流傳的一些認識。
下面逐一進行分析。
(一)中原地區距今5000年前的『龍』遺存及其文化含義
目前在中原地區發現的距今5000年以前的龍文化遺存,主要是在河南濮陽西水坡遺址發現的一條用蚌殼擺塑的龍虎圖案(圖一.7)。
西水坡遺址的龍虎圖案,是在1987年由濮陽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濮陽市博物館、濮陽市文物工作隊發掘發現於一座形式奇特的墓葬(M45)內。該墓中部有一具成年男性骨架,大體呈頭南足北的仰臥直肢姿勢,在人骨架的東西兩側以蚌殼擺塑了龍虎圖案。龍虎頭北尾南。與人骨架的頭腳方向相錯。蚌殼龍位於人骨架的東側,長1.78米,昂首曲頸,弓軀伸尾。蚌殼虎位於人骨架的西側,虎背與龍背相對,相距約1.5米。虎長1.39米,頭微低,尾下垂,四肢交遞。另在龍虎圖案外側以及人骨架足端外側的三個方位還發現有三具青少年骨架和一對腿骨與一堆三角形蚌殼(圖一.8) 。這座墓葬的年代約距今6000年。
在1988年河南省文物研究所與濮陽市文博部門又對西水坡遺址進行了大規模發掘,在M45號墓以南20米和25米處又發現兩組由蚌殼擺塑的似各種動物形象的圖案,有龍、虎、鹿,以及人騎龍、奔虎等形象。
對西水坡M45號這座形式奇特的墓葬所反映的社會現象,目前有多種解釋。
其中,發掘者丁清賢等人認爲:西水坡M45號墓中,埋於墓中的成年男性墓主人,應是正常死亡。分別埋於墓坑東、西、北三面小龕里的死者應是人殉。該墓墓主人死後有3人殉葬,而且還在人骨架的左右兩側,用蚌殼精心地擺塑龍虎圖案,充分反映了墓主人生前的地位和權力。而第二組、第三組蚌殼圖,可能是埋葬M45號墓主人時搞大型祭祀遺留下來的遺存。
張光直則認爲濮陽M45號墓的墓主是個仰韶文化社會中的原始道士或是巫師,而用蚌殼擺塑的龍、虎、鹿乃是他能召喚使用的三F的形象。
也有一些研究者則從天文學角度來研究解釋西水坡M45號這座形式特殊的墓葬。如馮時認爲幾乎該墓中的所有跡象都可以運用天文學觀點來加以解釋,如二陸、北斗,以及墓穴象徵的蓋圖等。進而提出:西水坡M45號墓所具有的天文學含義,從而將中國二十八宿體系的濫觴期及古老的蓋天學說的產生年代大大地提前了。
我認爲:這大概是墓主(成年男性)生前曾制服過『龍』與虎,他死後,人們爲了歌頌紀念他,在他的身邊用蚌殼擺塑了龍與虎。那麼,這個人應是力大無比,有智有勇,可能是當時部落或部族的首領。至於M45號墓中兩具殉人與M45號墓主人是否同時埋葬,以及該墓的平面形制是否如繪的該墓平面線圖相同,在現場拍攝的遺蹟照片上已是分辨不清了(見圖一.9)。
以上這個解釋可能不是很得當,但發現的龍形象,至少能夠說明:中原地區在距今6000年前,龍文化意識已經起源了。
那麼這種『龍』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動物呢?
從濮陽西水坡發現的蚌殼擺塑龍的形象的特徵分析,大概是鱷魚。
也就是說,在中原地區距今6000年前後起源的龍文化意識所象徵的實體原形可能是鱷魚。
鱷是一種兇猛而不易馴服的動物。
據【中國大百科全書?生物卷】記載:『鱷兇猛不馴,成鱷經常在水下,隻眼鼻露出水面,耳目靈敏,受驚立即下沉,午後多浮水曬日,夜間目光如炬,幼鱷則帶紅光』,『成鱷吼鳴,聲可傳很遠』;『揚子鱷……四肢粗壯,前肢較短,五指,後肢較長大,第五趾常萎縮。趾間有蹼,內側三枚,皆有爪……』。
另有唐代詩文所記:『天欲雨,有東風,南溪白鼉鳴窟中』 。
這些記述表明,揚子鱷除了形象兇猛具有威懾力量之外,其吼聲及僅首部浮露水面、夜間目光如炬的習性,也足以使人們對它產生敬畏之感,而且揚子鱷的吼聲又與天將要下大雨的氣象現象有聯繫,更容易使人們產生揚子鱷有通天的神威了。
從鱷魚與天欲雨的關係角度分析,我國先秦文獻中記述的所謂的『龍』,實際上都與鱷魚有關。
如前述【左傳】昭公十九年:『鄭大水,龍斗於時門之外洧淵』 。
商代甲骨文如【甲骨文合集】13002:『乙未卜:龍亡其雨?』
【甲骨文合集】29990:『其作龍於凡田,有雨?』
這些記述中的龍,應是鱷魚。說明商周時期早已注意到了鱷魚與雨的關係了。動物學家楊鍾健早在1957年就提出『殷墟甲骨文中的龍,都是鱷的形象。
鱷分爲灣鱷和鼉。灣鱷在我國已絕跡。鼉是中國的特產動物,又名揚子鱷、中華鱷,俗名土龍、豬婆龍,全長1.5~2米,現在主要分布於長江中下游及其以南地區。
1973年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發現屬揚子鱷的上頜骨一個、下頜骨一個、殘破缺失的頜骨30多塊、肱骨和股骨24根、牙齒數枚。這證明距今6000年前揚子鱷在長江下游地區生存 。
據考古發現,在距今4000年以前,揚子鱷的生存範圍到達黃河流域。
如在山東汶上東賈柏遺址、兗州西桑園遺址出土了距今6400年以前的北辛文化時期的揚子鱷頭骨、皮下骨板及殘骸,有的被燒過 。
在兗州王因遺址出土了北辛文化晚期至大汶口文化早期的揚子鱷骨骸,有頭骨、下頜骨、牙齒與頸、背、軀幹的皮下骨板等,至少可以代表20個個體,這些殘骸有的被燒黑、被打碎,與其他食物垃圾棄置在10個灰坑內,證明當時揚子鱷是作爲一種食源被捕獲的 。
在泗水尹家城15號龍山文化大墓中出土了3堆130多塊揚子鱷皮下骨板 。
在山西襄汾陶寺大墓中出土了鼉鼓,在鼉鼓鼓腔內有數枚揚子鱷皮下骨板,這表明當時已利用揚子鱷皮蒙鼓面,製作禮樂器物了 。
周本雄曾考證30年代在河南安陽侯家莊1217號大墓中出土的鼓爲鼉鼓 。而【詩?大雅?靈台】中有『於論鼓鍾,於樂辟b,鼉鼓逢逢,瞍奏公。』的詩句。這些都印證鼉鼓確實是先秦的一種禮樂器物。
這些揚子鱷遺骸的發現,表明在距今6000年以前,人們就捕食揚子鱷,並在距今4000年前利用揚子鱷皮製作禮樂器。
以上對文獻資料和考古實物資料的分析,都說明在距今6000多年至夏商時期,人們對鱷魚這種動物是比較熟悉的。
鱷是一種比較兇猛的動物,不易馴服,而西水坡M45號墓主人生前制服過鱷,自然成爲當時的英雄,所以在他死後,在他的墓中擺塑鱷,作爲對他的紀念。
那麼,距今6000年前的人能否馴服鱷魚呢?
鱷雖然兇猛,但它是可以被人馴服的。在現今鱷魚繁殖生存率較高的地區,不乏人馴鱷的記錄。
在大洋洲的一些原始民族,可能曾有馴服鱷在海中遨遊的歷史,並製作人騎鱷遨遊的模型。
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曾展陳著近代徵集的『祖先騎馴鱷』的木雕標本。其鱷的尾端雕成人頭狀,騎在鱷頸部的人,裸體,男性,,兩腿夾住鱷的腹部,微俯身,兩手緊扣鱷嘴兩側 。
我國商周時期可能馴養了揚子鱷。如在戰國時期的青銅器上見有人馴鱷形龍的圖案。日本學者梅原末治曾介紹過一件戰國時期的蟠螭豢龍紋青銅卣,上有一人左手執鞭驅趕一隻鱷形龍動物(圖一.10) 。
據先秦文獻記載,在虞舜時期與夏代,可能馴養揚子鱷。
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秋,龍見於降郊。……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昔有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耆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川,夷氏其後也,故帝舜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於有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獲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之。夏後嘉之,賜氏曰御龍,以更豕韋之後。龍一雌死,潛醢以食夏後,夏後之,既而使求之。侄遷於魯縣,范氏其後也。』
這裡所記的龍,應是揚子鱷。
在【山海經】中所記述的乘龍,如【山海經?海外南經】:『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山海經?海外東經】:『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等,其所乘之龍的史實背景,亦應是與馴服鱷魚的現象有關。
以上分析說明,揚子鱷雖然兇猛,但是可以被人馴服的。據對考古資料分析,我國早在戰國時期就馴服(養)過揚子鱷。據對文獻分析,虞舜及夏時期可能馴服鱷魚。
那麼,距今6000年前後的西水坡M45號墓主人曾經騎馴生存在他們生活活動周圍的揚子鱷是有可能的。西水坡遺址第三組蚌殼擺塑圖案中人騎龍圖案或許是當時人騎馴揚子鱷的真實寫照。
(朱乃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研究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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