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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江:【史記·貨殖列傳】講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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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章 發表於 2011-2-2 11:19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欲長錢,取下谷;長石斗,取上種。

『欲長錢,取下谷』,就是薄利多銷,周轉快,做大數量,所謂跑量。如果想讓錢多起來,那麼把下谷大量收進來,而且越便宜越好,只要賣出的價格比買入的價格高一點就行。『長石斗,取上種』,買來要放上一段時間,不是很快賣出去的,一定要可以做良種的穀子,收穫才可能多。前者就是所謂的短期投機,後者就是所謂的長期投資。一個買的是垃圾股,自己也不會要,先買進,明天只要價錢高一點馬上賣出,一年周轉十遍甚至更多。一個買的是優質股,你要耐心收集籌碼,而且要放上一段時間,等著它慢慢成長起來。無論投機還是投資,根本目的都是賺錢。兩種方法運用起來有矛盾,一般人很難同時駕馭。但是白圭交替使用了這兩種方法,達到了『積著率歲倍』。

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

對自己有嚴格的要求,不奢華。你要做生意,先要做好吃苦的準備,不可以太享福。你看他伙食差一點也不要緊,雖然也想享受一下,但看看跟經濟利益衝突了,那就再熬一熬。衣服穿得破舊點也不要緊,你去看電影中那些經營山西錢莊的人,都像土老一樣,對欲望有所節制,成本才可能降低。所以第一代做生意的人都是很樸素的,這樣才能開創起家業來。但是他們的子孫往往就浮華了,於是又一點點衰落下去。

與用事僮僕同苦樂。

跟部下同甘共苦,否則你高高在上,擺出老闆架子,別人不會有動力爲你奔走。當然是身先士卒,同患難,共富貴。

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

一看到機會來了,反應快得不得了,好像形成了動物的本能。一個獅子要追一個獵物有多難,獵物也會拼命地跑,你要比它快,否則就得餓死。猛獸摯鳥,天上飛地下跑。短線追時間,非常快,有爆發力。

故曰,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於是白圭作了總結,這裡『治生產』是做生意的意思,也有人說『產』是衍文(【考證】引【漢書】無『產』字)。『伊尹、呂尚之謀』,大政治家的謀略。『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孫吳軍事,商鞅刑法,都達到極高的水平。

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

『智不足與權變』,只有達到權變才是智慧,不是執著死的原則,臨時要能夠變化。『勇不足以決斷』,扭扭捏捏的人,下不了決斷。『仁不能以取予』,這句話錢鍾書有解釋:『以取故予,將欲取之,則姑予之;【後漢書·桓譚傳】所謂:「天下皆知取之爲取,而莫知與之爲取,」非慈愛施與之意。』(【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中華書局1986年版,385頁)因爲我要從你這兒多拿點,於是先給你一點,予是取的手段。我覺得如果把取予兩邊平衡起來,可能更符合白圭的思想。所謂仁就是人際交往,仁從二人,就是一個互動關係。『仁不能以取予』,就是拿得起放得下,在人際互動關係中,不能每一筆交易都考慮得失,拿了就拿了,給了就給了,非常爽快。當然他還是有其經濟目的,但這個目的沒有那麼直接。『強不能有所守』,堅強在於有所堅持,有一個地方你要苦熬的。『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可見他的門檻也不低。沒有這些素質的人,即使你要跟著我來學,我也不收你。

這些是他入門的基礎,這些基礎已經變化了。『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還有智、勇、仁、強,這些都是很高的治國方略或美德。這些方略和美德本身都是大學問,可是到了白圭這兒,他作了一個實用性的解釋,目的於是變成了手段,已經不是原來的意思了。白圭把天上的東西應用到地下來了,只是還多少包含著天上的影子。等而下之的人連這些影子都沒有了,那就是完全的唯利是圖了。

蓋天下言治生祖白圭。

白圭是一切從商的人的祖師。

白圭其有所試矣,能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

試指有所行得通,【論語·子罕】中孔子說『吾不試,故藝』,因爲到處碰壁,反而把本事積累大了。白圭的才能有所體現,有所發揮,也不是隨隨便便的啊,它本身也是一套學問或者技藝。

【史記·貨殖列傳】稟承的投資理論是相反理論。這是最古老的投資理論,也是最古老的投機理論。傳中此類語句不一而足:『物賤之徵,貴之徵賤。』『旱則資舟,水則資車。』『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相反理論是古典投資理論的精髓,現在看也差不多是對的。在市場牛、熊循環的轉換中,在事後也往往能夠看見,也有一些秉承相反理論成功的人。

相反理論上去簡單易行,實際上並不容易。這裡有著兩個方面。一個方面,相反理論發生在比較長的時間周期中,但是無法判斷這個時間周期有多長。【貨殖列傳】在『計然』處描述了三個周期:第一個周期,『歲在金,穰水,毀;木,飢;火,旱』,就是三年一個階段。第二個周期,『六歲穰,六歲旱』六年一個階段。第三個周期,『十二歲一大飢』,十二年一個階段。此外在『白圭』還描述了第四個周期:『太陰在卯,穰;明歲衰惡。至午,旱;明歲美。至酉,穰;明歲衰惡。至子,大旱;明歲美,有水。至卯。』就是把三年的階段細化到一年。傳中出現的四個周期,可以組合成一個周期,總的來說沒超過十二年。十二是一個特殊的神秘數字,在英語中,一打(dozen)就是十二。構詞法從one到twelve有其一致處,然後從十三開始新的序列。

這裡有一個問題,就是在【貨殖列傳】看來,沒有超過十二年的周期。因爲傳中的人物是投資家和哲人不一樣。投資家的周期不能太長,凱恩斯有名的一句話,從長期來看,我們都是要死的。投資家就是要在這一生成功,而哲人不一定要在這一生成功。像尼采宣稱有的人到了死後出生,他說的大概是自己吧。有的哲人在一生很晚的時候才成功,比如說叔本華,但是畢生還看得見,而最大的哲人畢生是看不見的。孔子生前沒有取得什麼看得見的成功,一直到死後才一點點兩樣了,真正起比較大的作用是在幾百年以後,當然那也是進一步被誤解的時候。哲人研究的學問,比如說歲差,七十多年過一度,幾乎一生都看不到一度化。但投資家或者投機家,一般不超過十二年,最多二十四年,不會太長,太長就不看了。

看一個循環周期十二年,如果你要看明白,大概至要看兩遍,這就需要二十四年。因爲你在第一次看到時,會以爲是純粹偶然的現象,尋找不出其中的規律。但第二次在完全不同的形勢中,你會看出來不一樣中有同的東西。要了解這樣的兩個周期,就是二十四年。即使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般也要到第二個周期一半過了以後,才能大體看明白。那十二年就必須再加上六年,至少就是十八年。這樣說來,要對十二年的周期大致有一個把握,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歲在金,穰』這套投資理論,計然本人應該是看明白的,就算他絕頂聰明,要對於周期相對有一個把握,一般二十年過去了。而二十年過去了以後,一個人的好時光也已經過去了。所以說,計然這個人只能做老師,不能自己來『三致千金』了。信奉這套理論的實行者,那就是范蠡。我判斷下來,在吳越爭霸的時候,范蠡一定還是個青年,在越王那兒前後有二多年(-494?-473?),所謂『十年生聚,十年教訓』那麼駕一葉扁舟出走的時候,也不過是四十多歲的壯年。這樣以後『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才大致能擺平了。

『歲在金,穰;水,毀;木,飢;火,旱。』這十二年的過程也不是死的,具體的變化還需要另外判斷,不應該是機械的一套。其中『歲在木,飢』可能有錯誤,可以從幾個方面推論。第一,根據『歲在金』云云,只有三年收成好,九年都有災害,這和『六歲穰,六歲旱』不合。第二,【越絕書】卷四【計倪內經】於金穰、水毀、火旱均相合,但是作『三歲處木則康』。康是小豐收,也可以相當於『穰』。第三,白圭說『太陰在卯,穰』,卯爲東方木,也相應於處木則康。但是即使將『木飢』改成『木康』,從『明歲衰惡』來看,這三年也不是年年都是好的,所以『木飢』也未必錯。而且從十二年整體來看,確實有相當部分的年成是不好的。這裡的思想應該來自【易經】,所謂『憂患學【易】』。所以在判斷客觀的情況時,需要對壞方面考慮得多一點。事實上也是這樣,尤其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遭遇壞的情況肯定要比好的情況多。這也符合我們現在講的一句話,『熊長牛短』。人生好的時間很少,社會上好的時間也很少,你在壞的地方都能夠立足,做一件事情才可能獲得成功。

另外還有一個方面,所謂『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這個『極』無法判斷。前面講周期有多少長,是時間無法判斷,這裡講什麼地方是極,是空間無法判斷。往往在一個升勢中,升了還要升,在一個跌勢中,跌了還要跌。如果你主觀認爲到極了,貿然進出,會虧損得很厲害。其實理解這個理論,單單極是不夠的,用【易經】思想來補充,就是『六七八九』四個數,也就是所謂『體七體八,用九用六』。七是陽變陽,八是陰變陰,這是趨勢的維持。而九是陽變陰,六是陰變陽,這就是所謂極。七八陽變陽或者陰變陰,其實也已經是變了,但是不容易看出來。所以用【易經】的四象解,比用兩極解,內容要豐富。當然判斷還是可能出錯,最後的判斷,需要高度的智慧,還需要高度的經驗。講到底還是需要一個生意眼,【論語·先進】所謂『億(億)則屢中』。其實『億』也可以看作數量詞,對於大的數量來說,子貢也只是『屢中』,沒有也不可能是百發百中。

所謂極就是陰變陽和陽變陰,在轉變的時候,會有很明顯的指標。在事後看來非常清楚,但在當時看不出來。在下判斷的時候,同時用幾套方法互相驗證,還要知道自己可能會出錯,所謂自知其無知,大概才不會自以爲是,發生大的虧損。這個古老的投資理論,現在也同樣適用,當然其中還有許多曲折。在整個周期中有很多相對的地方,用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來描述更爲準確,可以包含無數的變化。但是【史記】沒有複雜到這樣的程度,司馬遷就抓住了兩個極點,對還是對的,可能會比較簡單化。

前一次還提到了古典作品的意義和經濟人假設。有一種觀點認爲,司馬遷講了半天,不就是講了一個經濟人假設嗎,那麼還需要讀古典作品幹什麼。如果從這個角度看,確實不用讀古典作品。強調我們古人也提出過經濟人假設,除了自我滿足一下虛矯心理,沒有實際的作用。爲什麼需要讀古典作品,我的解釋是,讀古典作品目的是研究古今的聯繫,探索的是人心和人生,是一個愛智慧的活動,這和經濟人假設的目的在於應用不同。爲什麼我對經濟人假設既承認又有保留呢?我有一個觀點,對於每個人來說,最珍貴而最容易忽略的就是人心和人生,而理財的精髓在於認識自己的精力分配。人心和人生,大家天天都脫離不了,但是並不覺得有什麼珍貴,珍貴的是外邊的東西。其實這裡邊內涵的豐富,根本不是外邊的東西所能比擬的。那麼是不是把外邊的東西都扔掉,只照顧裡邊的東西,那又不對了,又好像變成一個空的理論了。裡邊和外邊的東西有所結合,而且結合有一個度,這才是明心見性或者認識你自己。我想應該把經濟人假設看成人類思想成就的一部分,也是探索整體人性的一部分。人實際上真正想得到的還是幸福,經濟活動不過是途徑和手段。那麼經濟是不是到達幸福唯一的路,到達幸福還有沒有其他的路,這些都值得深入研究。經濟人假設的提出者亞當·斯密是一位倫理學教授,研究經濟學如果達到極致,必須關注倫理學的領域。對於人生的整體來說,經濟、政治、哲學,彼此之間是不能割斷的。【獨立宣言】宣示了人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經濟人只是相應了基礎部分的生命權,還有政治人相應自由權,還有道德人或者倫理人相應追求幸福的權利。當然道德人或者倫理人還不夠,甚至還可能有哲學人或者宗教人,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古典作品比較深厚,它涉及人性的多方面內容,經濟人假設不過是人性的一個方面,如果認爲人性除了這個部分沒有其他,對人生會造成傷害的。當然經濟人假設還有一些變化,比方說人的一些利他行爲也可以納入自利的範圍來看。雖然這也未嘗不可,但是跟原來經濟人假設的物質性自利行爲,已經兩樣了。

再回到【貨殖列傳】。講到了第三次,我覺得基本上精華已盡,最好的東西講完了。前面都是上古傳下來的經驗,而後來就是漢代的事實。以下的內容雖然不太重要,但無論如何還是有一點思想。一刀切完以後,再撿回來講一點。

猗頓用盬鹽起。

猗頓是陶朱公范蠡的弟子。當時有兩種鹽,一種是內陸的鹽,一種是海鹽。盬鹽是內陸鹽池裡的鹽,現在青海、甘肅一帶還出產此類的鹽。

而邯鄲郭縱以鐵冶成業,與王者埒富。

一個是做鹽成功了,一個做鐵成功了,於是富甲王侯。鹽鐵是當時主要的經濟命脈,在漢武帝以前主要由民營,漢武帝時改由官營。後來桓寬寫了一本【鹽鐵論】,記錄了漢昭帝時的一場大辯論。賢良、文學站在地方一邊,主張不要擾民,反對壟斷。桑弘羊站在中央一邊,無論如何堅持國家專營。官營比起民營來,一般效率會低一些,但是國家發展需要財力支持,這樣做可以增加中央的收入。這在後來的小說中也可以看到,【隋唐演義】中程咬金是販私鹽出身,因爲鹽的成本非常便宜,國家賣很高的價錢,於是走私就可以發大財。販私鹽要用武力保護的,國家不允許,當然有暴利。

烏氏倮畜牧,及眾,斥賣,求奇繒物,間獻遺戎王。

烏氏是縣名,倮是人名。這個人把馬啊牛啊養得多了以後,全部賣掉。然後搜求了一些珍貴的絲織品和其他寶物,尋找到了一個機會,送給了少數民族的首領。『間』就是候著機會,悄悄地,沒人知道地,在他可以接受的時候。『遺』讀wèi,贈送。

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谷量馬牛。

他得到了十倍的回報。給他的馬啊牛啊不是一頭一頭的,是滿山滿谷的。好比真有錢的人不數錢,馬牛多的人也不數馬牛,滿山滿谷地送給你。

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

秦始皇把他和封君並列,允許他和其他的臣子去覲見。封君指領受封邑的貴族,烏氏倮因爲富裕,可以跟有地位的人並列。

而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訾。

還有一個巴寡婦,她的祖先得到了一個丹穴。專營這個礦點好幾代,家裡的錢多得沒法數。

清,寡婦也。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

寡婦應該是很窮困的人,因爲沒有丈夫的經濟支持。但是她能守住祖上傳下來的產業,用金錢來保護自己,用不著求爺爺告奶奶,也沒人敢冒犯她。

秦皇帝以爲貞婦而客之,爲築女懷清台。

因爲巴寡婦有錢,秦皇帝以待客之禮對她,爲她築了一個懷清台。

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

一個是鄉下管牛羊的人,還有一個是窮鄉僻壤的寡婦,但是他們受到皇帝的尊重,靠的是有錢。烏氏倮、巴寡婦這些人和前面的范蠡、子貢不能比,相差了好幾個檔次。『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楚』,子貢在當時差不多等於現在的大跨國公司的董事長,來到一般國家和國君『分庭抗禮』,也沒有覺得低一等。但是到了秦始皇的時候,烏氏倮、巴寡婦這些人再了不起,也只能居於臣列之中。這就是一統天下以後的變化,春秋時代的氣概沒有了。

漢興,海內爲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

由秦到漢,重新統一了。關是關隘,梁是橋梁,開關梁,互通有無。山澤是虞的領地,過去禁止進入。現在政策寬鬆了,允許普通人自由開採。

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過去打仗的時候,道路不通,現在又通了。大家做生意,所有的東西都買得到。你只要有錢,想買什麼就能買到什麼。

而徙豪傑諸侯強族於京師。

漢初因爲中央的控制力還不夠強,恐怕六國的豪傑諸侯強族在地方上成爲不穩定因素,於是遷徙到京師看管起來。其中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把齊國的田氏一族搬到京師來,造成了從漢代開始【易經】的流傳。先秦時代【易經】的流傳,大都是朦朦朧朧的傳說,不完全靠得住,也沒有確切的證明。而齊國這個懂【易經】的田何到了京師以後,後邊的流傳清清楚楚。由誰傳給誰,以及這些人的大致生卒年,都可以考得清楚。其中有一支傳於太史公,也就是【太史公自序】所謂『受【易】於楊何』,楊何傳於司馬談,司馬談傳於司馬遷。所以說,【史記】有著明明白白的易學傳承。在中國古代要作出創造性的貢獻,跟【易經】沒有一點接觸,是不可能的。司馬遷也懂一點易學,否則【史記】這本書寫不出來。

正文的連續講解到此爲止。以後就是有選擇地跳著講了。

由此觀之,賢人深謀於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隱居岩穴之士設爲名高者安歸乎?歸於富厚也。

這是【史記】提出的經濟人假設。賢人在朝廷里殫精竭慮,討論軍國大事,這是朝。還有一部分人隱居於山林,把自己的名聲炒高,這是野。兩件事的統一在哪兒,都有其經濟目的。

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做官的時間長了,各項收入積累起來還怕少嗎?如果做貪官就做不長,算下來還是不合算。但是一般人嘗到甜頭以後會上癮,於是就控制不住了。『廉賈歸富』,好比薄利多銷,雖然貪得少一點,但是一旦有了品牌效應,那麼就會更富有。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

企圖得到更多的財富,是人的天生本能。

此有知盡能索耳,終不餘力而讓財矣。

司馬遷前面舉了好多例子,這裡是一句總結,有千鈞之力。在商場上競爭,如果他輸給了你,那肯定是智慧和能力用完了,索就是盡。如果他還有一點點多餘的力量,絕對不可能退讓半步。

諺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

因爲運輸成本太高。把糧食千里迢迢運到京城去,自己在路上就要吃掉一大半。

居之一歲,種之以谷;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

在這個地方停留一年,要種糧食,停留十年要種樹木,百歲要『來之以德』。對於德他有自己的解釋,人物是人再加上物,不是空的一個道德。人,包括人所附著的經濟條件,也就是前面的『富貴之門而仁義存焉』。賢人的『賢』字從貝,有經濟條件的意思。

今有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

如果你沒有做官而可以和做官的人平等,叫『素封』。張守節【正義】:『言不仕之人,自有園田收養之給,其利比於封君,故曰素封也。』素封是經濟和政治的關係,相對於素王是哲學和政治的關係。素封就是做臣子,因爲經濟抬不過政治。而素王是思想,而政治其實脫離不了思想。所以說哲人有危險性,跟王有競爭,無論如何不肯接受流行的意識形態。

封者食租稅,歲率戶二百。千戶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出其中。

所謂封指的是吃租稅,比方說千戶侯,千戶的租稅就歸於他。每一戶出二百,那麼千戶侯的收入就是二十萬。朝覲就是朝見天子,春曰朝,秋曰覲。聘是諸侯之間互相的禮節,享是祭祀和宴請。『朝覲聘享出其中』,千戶侯的開銷都是從這裡來。

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百萬之家則二十萬,而更徭租賦出其中。

一般老百姓也可以達到這種程度的收入。『率亦歲萬息二千』,一般來說,一萬每一年有二千的利息。古代的利息比較好算,一般就是百分之二十。下邊還會講,如果利息在百分之二十以下,這場生意就不做了。如果資產達到一百萬,也有二十萬的利息。『而更徭租賦出其中』,上邊要來收賦稅之類,這些開銷可以用來買斷社會義務。比方說要服兵役,如果不出人,可以出錢代替。

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

你想吃什麼想用什麼,都可以達到目的。一個人有廣泛的享受選擇,幾乎可以不受限制。

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然是富給之資也,不窺市井,不行異邑,坐而待收,身有處士之義而取給焉。

千戶侯也只不過是這點出產,你有財富也可以有這點出產。既有豐富的物資供給,又有處士的名聲,他不想做官了。這就是【史記】爲『素封』所描畫的美好前景,也就是所謂地主階級的生活環境。但這是在和平環境下,而且也許有空想的成分吧。政治和經濟真有可能各安其位,彼此之間沒有衝突嗎?

若至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慚恥,則無所比矣。

家中貧困,雙親老了,妻和子尚待撫養,過年祭祀時沒有錢上供品和飲酒,吃飯穿衣也成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你如果還不感到羞愧,那也就沒什麼話可說了。

是以無財作力,少有鬥智,既饒爭時。

沒有錢的人賣力氣,稍微有些錢的人鬥智力,更有錢的人搶時間。『既饒爭時』,呼應前文的『與時逐而不責於人』。

此其大經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給,則賢人勉焉。

這是一個大體的框架。現在列出了兩條治生的道路,一條不待危身也就是經濟的道路,一條危身取給也就是政治的道路。危身指這條道路上存在的風險,給就是經濟收入。曾經有一段時間官員沒有退下來的路,不僅僅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還有經濟基礎的問題。當年華盛頓不願意繼續做總統,不僅僅因爲他個人的品德高尚,也因爲有一群讀書人盯著他,不允許出現獨裁。此外還因爲他在經濟上有著退路,從政有多麼累,而回去有老婆孩子和莊園。如果退下來已經沒有了田地,那麼就是一個無拳無勇的糟老頭,所以怎麼肯放棄權位呢?

是故本富爲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

本富是農業,末富是商業。中國古代歷來提倡崇本息末,就是崇尚農業,抑制商業。本富是生產領域,末富是流通領域,奸富是欺騙領域,比如說賣假貨。

無岩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

沒有岩處奇士的行爲,喜歡空談仁義道德,不感到難爲情嗎。『長貧賤』不是長時間的貧賤,而是以貧賤爲長,覺得貧賤是優點。但是司馬遷這裡留下了一個餘地,有岩處奇士之行就可以。比如說,伯夷、叔齊就可以,這是流傳千古的人。又比如說,顏回、原憲也可以,原憲對學問的理解足以和子貢抗衡(參考【韓詩外傳】卷一之十),更不用說顏回了。『戶說以眇論』,眇論其實還是有作用的,但那是對少數人,『戶說』當然行不通。沒有伯夷、叔齊的品行,你要模仿或偽裝,那還不如直接去賺錢。司馬遷講的都是對的,但是還有一絲悲憤情緒沒有消除。【史記】的文章跌宕起伏,但是其中的弦外之音,如果推廣的話,還是會有一點問題。

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

編戶之民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你和我彼此不用話多,大家亮亮財力就好了,誰財力大誰占上風。你比我大十倍,我就覺得比你低了。百倍,我看到你就害怕了。千倍,你就可以差遣我了。萬倍,你對我的侮辱也可以接受。如果還是在小人的階段,那肯定不會錯,就是這個道理。

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貧者之資也。

貧困怎樣比較快地達到富裕,『農不如工』,『工不如商』。而『刺繡文』做針織品,不如賣笑『倚市門』。『倚市門』,也就是上文的『今夫趙女鄭姬,目挑心招』之類。做這些行業,當然不是最佳選擇,但是沒有辦法,因爲貧者只能靠此來謀生。

貪賈三之,廉賈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

有一種解釋,是做一場生意,貪賈取三分之一的利,廉賈取五分之一的利。還有一種解釋,貪賈能取得十分之三的利,廉賈能取得十分之五的利。貪賈對利潤的要求太高,容易錯過機會,而廉賈因爲薄利多銷,反而賺得更多。

佗雜業不中什二,則非吾財也。

如果其他雜業的利潤沒有達到百分之二十,這場生意我就不做了,因爲成本核算下來賺不了。當時利息的水平是百分之二十,那麼從事其他雜業的利潤應該大於百分之二十。

貧人學事富家,相矜以久賈,數過邑不入門。

對於社會階層的風氣轉移來說,往往是上層的生活習慣向下層傳遞。貧人也想模仿富人致富,但是賺錢哪有那麼容易,於是只能互相比較誰做生意的時間長。家裡要是看不見這個人,長期在外跑單幫,說明他有出息。『數過邑不入門』,就是唐代白居易【琵琶行】的一句詩:『商人重利輕別離。』

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

沒有政治的支持,也沒有觸犯法律,這些都是合法致富。『盡椎埋』可能是寫錯了,一般認爲應該是『盡推理』。『推理』不是指形式邏輯的推理,而是看情勢而動,測算、思考、判斷。『去就』就是買進賣出。『與時俯仰』,隨著時間波動而低買高賣。『獲其贏利』,由『貨』而 『殖』,取得利潤。『以末致財,用本守之』,通過商業而快速致富,然後從流通領域投資於生產領域,做規矩生意,把錢洗白。『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前者不管不顧一刀切,看準機會,先做了再說。後者很細心地一點點清理,不能馬虎大意。這一經濟觀點,似乎取象於漢代的政治。【酈生陸賈列傳】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從投機得來的錢,如果一天到晚再去投機,時間長了必然會輸。所以中國幾千年來的風氣,賺了錢就往往買地,現在還有一個房地產問題。『變化有概』,貨殖活動沒有死道理,但有活道理,雖然有變化,還是有大致的規律。『故足術也』,可以作爲技藝來效仿。

若至力農畜,工虞商賈,爲權利以成富,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農(畜)、工、虞、商(賈),也就是前面所說的四民。『爲權利』,權和利是兩個字,權是政治利益,利是經濟利益。現代的『權利』一詞和古代同形,但意義不同,古代是兩個意思,現代是一個意思。同時還應該分清兩個意義近似的詞,一個是權力,一個是權利。前者是用於征服他人,後者是用於維護自己,此消彼長。各種各樣發財的人,有其檔次和級別,大的可以在一個地區稱富,小的只能在一個鄉里稱富了。

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

一切物品的最終價值都來自勞動,而致富的人劍走偏鋒,另外走一條獨特的路。

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里擊鐘。

田農看上去不起眼,但也能做到富甲一方。掘業是拙業,不是掘礦的意思。盜墓雖然是一件壞事,可是由於挖得到財寶,也有人靠它發了財。賭博是不良產業,也有人靠它致了富。做生意跑單幫,算不上男子漢的建功立業,但是也有人獲得成功。販脂大概是賣油,算不上光彩的行業,但是有人賺到了千金。賣湯水豆漿之類,不過是小生意,可是有人也許經營了連鎖店,成了千萬富翁。磨刀打劍,這是平常的技藝,有人從事它過上了好日子。胃脯可能是牛肉乾、豬肉脯之類,很不起眼,有人開上了當時的豪華轎車。獸醫並不需要很高的醫術,但是有人因此獲取了富貴的生活。

此皆誠壹之所致。

那些人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做一件事需要非常專心致志,才能真正發揮出創造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所謂『出狀元』就是打破均衡,在本行業做到領先。【貨殖列傳】記載了很多人發財,非常吸引人,我想提出的質疑是『而今安在哉』。天下的財富在根本上就是聚散不定的,每一代都有人往上走,但同時也有人往下走,這些都是變化的象。不可能有一個行業保持長期領先,也不可能有一個家族保持長久富裕,讀書人還應該看到更高的程度。

由是觀之。

總結陳辭。

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

你說從事哪一個行業就能致富,沒有一個確定的行業。貨者,活也,本來是變來變去的。

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

能人就來這個場合顯身手,而不肖者在這裡遭遇崩盤。

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

你的家裡如果有這麼多的財富,那麼和這個地方有權有勢的人可以相通。你的財富真的達到了一個數量級,那就差不多和一個國王一樣獲得了相對的自由。

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

最後再一次強調素封,這是本傳的一個關鍵詞彙。素封就是用經濟系統來對抗政治系統,素王就是用哲學系統來對抗政治系統,這三個系統之間是互通的。

柳之心 發表於 2011-12-13 16:17 | 顯示全部樓層
好帖子!怎麼沒人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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