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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有富
卞孝萱先生1924年誕生於江蘇揚州市,出生不到兩個月,他的父親就不幸去世了。卞先生5歲時想讀書,他的母親不識字,就每天向鄰居學字再傳授先生和其他貧苦的孩子。此事曾經感動過不少人,有幾十位前輩作畫、賦詩、填詞稱頌之,如柳亞子先生寫詩讚揚卞母道:『教兒先就學,即學即教人。此是彌天願,寧關一室春。』由於生活艱難,卞先生18歲就獨自到上海謀生了,白天在銀行工作,晚上到夜校補習,還抽空向一些學者求教,並立志搜集辛亥革命以後的碑傳。1949年後,卞先生到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工作,陳垣先生見到他搜集的兩大箱子碑傳,特地為之題簽曰【廣碑傳集】,金毓黻先生還將其推薦到中國科學院中國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卞先生進所工作不久,便受到范文瀾先生的青睞,命為助手,協助范老撰寫【中國通史簡編】,從提供資料到撰寫初稿,反映了先生的成長過程。『文革』期間,卞先生又受到章士釗老先生的賞識,章老特地寫信給周總理請卞先生幫助他校訂【柳文指要】全稿,周總理立即指示將卞先生從河南幹校召回。卞先生在章老家工作了一段時間,終於完成了任務,【柳文指要】於1971年出版。卞先生的故舊蹇長春還談到『該書出版,先生的任務完成,章老出於對後輩的關愛,第三次函陳周總理,大意謂:【指要】及時出版,幸賴卞襄校之力;並說到在當今青年學者中,卞乃一時無二,仍回幹校,未免可惜,以留京發揮作用為好。因此,先生未再回河南幹校,留京從事學術研究。』(【卞孝萱先生對〖柳文指要〗的貢獻】,見【慶祝卞孝萱先生八十華誕文史論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由於卞先生的學術水平與學術地位很高,遂於1984年,也就是在先生60歲的時候,調到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對該系古代文學與古典文獻學兩個專業的學科建設,特別是對於該系古代文學被評為全國重點學科發揮了重要作用,此外他還培養了一大批已在學術界嶄露頭角的博士生、碩士生。
幾十年來,卞先生出版各類著作三十餘種,發表論文二百多篇,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始終充滿着青春的活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在學術研究中不斷求新。在他看來:『科研的價值在於探索未知,除了系統、全面地掌握本專業已有的知識之外,要發掘新材料,提出新問題,得到新結論,而不囿於成說。』(【自學答問】,見【文史知識】1990年第12期)可以說,卞先生將求新當作自己科研工作的畢生追求。卞先生做學問似乎是從收集碑傳資料開始的,他感到清代名人碑傳已輯錄得相當齊備,而清以後尚缺,於是立志收集辛亥革命時期以及民國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各方面重要人物的碑傳。後來卞先生與時為華中師範大學副教授的唐文權合作編成【辛亥碑傳集】與【民國碑傳集】,由團結出版社分別於1991年、1995年先後出版。研究近代史的著名學者章開沅教授在序言中說:這兩部書『可以視之為碑傳結集的餘韻絕響。對於編輯者的勞績與出版者的識見,我們都應該給以肯定與感謝。』研究近代史的著名學者湯志鈞研究員也在序言中說:『兩書的出版,是學術界的大事,也是中國近代史、民國史研究者期望已久的資料書。』後來卞先生將唐詩作為自己的研究重點,如何入手呢?卞先生考慮到唐代文學家,「劉柳」並稱,「元白」齊名。但歷來研究柳宗元、白居易者多,研究劉禹錫、元稹者少。為了填補這一空白,便選擇了劉禹錫、元稹為研究對象,撰寫了【劉禹錫年譜】、【元稹年譜】。此外,卞先生還寫了【劉禹錫叢考】、【劉禹錫評傳】(與卞敏合著)等。最近卞先生又出版了【唐傳奇新探】(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和【唐人小說與政治】(鷺江出版社2003年),前者為論文集,後者為專著,兩書為唐人小說研究作出了新貢獻。新在何處?作者在【唐人小說與政治】的【導言】中作了介紹:『五四以來唐人小說的研究,主要是:考證作家生平、寫作年代、版本源流,進行分類(如分為神怪、愛情、豪俠等類),探討思想性與藝術性,進行注釋、輯佚、賞析等。我另闢蹊徑,以小說寫作的政治背景為出發點,從小說作者的政治態度入手,專與通結合,文與史互證,旁推曲鬯,以意逆志,透過表面的藻繪,進入作者的心胸,探索作者的創作意圖亦即作品的真正寓意。』卞先生還在【唐傳奇新探】的【後記】中引用了王國維【宋元戲曲考•自序】中的一段話:『凡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說明,亦大抵余之所創穫也。世之為此學者,自余始,其所貢於此學者,亦以此書為多。非吾輩才力過於古人,實以古人未嘗為此學故也。』我想這也許是卞先生夫子自道吧。
就拿研究唐人小說來說,由於採用了新的視角,自然新見疊出,譬如認為【唐太宗入冥記】、【蘭亭記】是唐太宗政治缺失的再現;【補江總白猿傳】是唐前期官場相互傾軋的反映;【毛穎傳】是仕宦失意的宣洩;【李娃傳】是對名教虛偽的諷刺;【開元昇平源】總結了開元盛世的治國經驗,希望唐憲宗能納諫與用賢;【長恨歌傳】總結了天寶之亂的教訓,是對唐憲宗的垂戒;【謫龍說】是柳宗元對無罪遭貶的反抗;【噴玉泉幽魂】是李玫為除閹失敗的『四丈夫』鳴冤等等。即以我們耳熟能詳的【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為例,一般都將這兩篇小說相提並論,不加區別,說它們反映了『浮生如夢』的人生觀,是當時士大夫崇奉道教、佛教風氣所產生的虛無主義思想的體現,對讀者起了麻醉作用,是有害的。但在卞先生看來,這兩篇小說是不同的,且均系有為而作。卞先生分析其不同之處至少有四點:(一)【枕中記】之主人公盧生,登進士第,位至宰相,以當時文臣為模特;而【南柯太守傳】之主人公淳于棼,系『遊俠之士』,『久鎮外藩』,取材於當時武將。(二)盧,山東甲姓之一,盧生是正面人物;棼,紛亂也,淳于棼是反面典型。(三)政治背景不同:代宗、德宗兩朝,幾位功臣不得善終,受楊炎薦引的沈既濟,對楊炎之死,尤為慨嘆。【枕中記】描寫盧生『志於學,富於遊藝』,『獻替啟沃,號為賢相』,以及『兩竄荒徼』等等,均與楊炎生平相合,而且楊炎也崇尚道教。而【南柯太守傳】撰於德宗貞元年間,德宗先後將八位公主下嫁藩鎮,有的是安、史『賊將』的後裔,有的是少數民族的子孫,李公佐不敢正面批評當代皇帝,只能借小說曲折表達自己的政見。(四)創作動機不同。沈既濟寫小說,表示自己已經覺悟,視富貴如夢。李公佐寫小說,是以夢說教,勸戒當政者。【枕中記】是沈既濟受楊炎牽連,被貶後的消沉之作。【南柯太守傳】是李公佐意氣風發,積極議政之文。所論真是鞭辟入裏,兩書引導我們走進了唐人小說的新天地。
除注意研究新問題、開闢新的研究領域外,卞先生也注意運用新方法。文史結合、文史互證是卞先生治學的主要方法。不過文史結合的方法為學者們普遍採用,還不能算作卞先生的新貢獻。以史證詩與以詩證史,前人已經作了比較多的探索。譬如清人錢謙益注杜詩,陳寅恪箋證元稹、白居易的詩就是這麼做的,並且都取得了很大成績。卞先生在【唐傳奇新探•引言】中說:『唐傳奇可以證史,與唐詩可以證史相同。』他對治學方法的新貢獻當是以史證唐人小說,反過來又以唐人小說來證史。作者在【自學答問】中曾經談到過這一點:『中晚唐政治鬥爭複雜,史書往往語焉不詳,而文學作品中有曲折的反映。我從統治階級內部鬥爭的歷史背景以及傳奇作者的政治立場入手,用文史結合的方法,對【任氏傳】、【枕中記】、【南柯太守傳】、【霍小玉傳】、【上清傳】、【辛公平上仙】的創作意圖,進行了新的探索。其中【辛公平上仙】是影射唐順宗被宦官殺害的觀點,已為章老【柳文指要】、韓國磐教授【隋唐五代史綱】等書採用。』王芸生也評價道:『孝萱同志考出【續玄怪錄】的作者是屬於王叔文集團系統的李諒,並研究出【辛公平上仙】所描寫影射的被殺皇帝不是憲宗,可能是順宗。這一發現很重要。由於這一發現,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地認識二王政權和永貞內禪一幕政變的重要意義。這對中唐和中唐以後歷史的研究也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韓愈與柳宗元】,見【新建設】1963年第21期)此外,卞先生在【自學答問】中還談道:『我國的文學史家較少運用統計方法,我曾在銀行工作,熟諳此道,在論證劉禹錫詩對晚唐詩人、蘇軾、江西詩派的影響三篇文章中,大量編制統計圖表,這也是人們常說的發揮自己優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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