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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漢學網 從現實生活的客觀事物中抽象出來的以象形為基礎的文字,在其後來的發展變形過程中,並未改變其三維立體性特點,這是由於漢字後來無論怎樣變形,皆未徹底打破原有的符號體系去另闢新路。先看小篆。小篆是漢字第一次規範化的字體。比起甲骨文和金文來,小篆字體固定,並將原來沒有固定形式的各種偏旁統一起來,小篆的線條不再是去描畫客觀事物,而是變成了規則勻稱的帶弧形的整齊線條,就此而言,對漢字的立體性的衝擊是大的。但是,從根本上看,小篆並未改變漢字的結構特點,而僅在原來的基礎上進一步抽象,只是線條略略變化,使文字同客觀事物的聯繫更加隱蔽了一些。這樣的特徵實在太多,無庸贅述。隸書的情況又怎樣呢?用點、橫、豎、撇、捺等筆畫轉寫篆書,這是被稱作『隸變』的漢文字史上的一場大變革,這場變革是古文字和今文字的分水嶺。從甲骨文到小篆,漢字線條的主要特點在於描摹客觀事物,因而它是畫出來的;而隸變後的五種基本筆畫則是寫出來的。由於隸變改變了筆畫的形態,因而使漢字形體發生了大的變化,變成純粹符號性質的文字,基本擺脫了古漢字的圖形意味。後來,魏晉至隋唐出現的楷書,結構與隸書基本相同,點、橫、豎、撇、捺等筆畫進一步發展,從此,漢字成為方塊字就定型了。但是,隸變以後的漢字並未改變漢字的三維立體性特點。我們還是以『為』字後來變化為例來說明。
這些形式亦分別積澱了大象的鼻子、軀體以及四條腿的內容。由此看來,隸變中的漢字形體的改變僅是漢字結構內部進行自身調整時的一種較大的形態轉移,而不是漢字整體結構的打破與重建,因而漢字立體性這一基本特點並未失落。
我們認為漢字在其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其立體性特點一直保持着,但同時我們又認為隸變前後漢字立體性的特點又有着不盡相同的內涵。適應於描摹客觀事物的各種形態、方向、長短、曲直的甲金文和小篆的線條,一變為適應於書寫的、長短大致統一、曲直有規則、形態方向一致的隸書、楷書和現代簡體的線條,這說明隸變使漢字從圖畫意義上的立體性變成了幾何意義的立體性。隸變前的漢字通過用極簡約的線條描畫事物達到立體性,這種立體性因與圖畫類似,較易為人們認識,隸變以後的漢字實在有類於『立體派』的繪畫。它將對象世界引歸到立體幾何的方塊形體中去,呈現出一種多視點把立體平鋪到平面上的傾向。即『對一個物體作分解,同時從不同的方面,不只是從一個視點,提供了許多元素,把這些元素重新組合,相互疊置,相互滲入成為一個整體形象,這使得平面自身直接顯現立體感,卻又不是取消了平面,使它成為一個空間盛器,讓各種東西在它裡面裝着』。[⑥]隸變後漢字不僅有『橫』『豎』兩種筆畫(這可以在垂直狀態下構成平面),而且斜線(撇、捺)和點,斜線其實就是線條的水平放置狀態,它與『橫』、『豎』垂直狀態所構成的平面相交,便構成立體圖形。『點』的意義亦如此,它其實在透視意義上是遠處的一條線或一個面;本身已造成了一種距離感和空間感,只要我們眼前出現了相交或平行直線構成的平面,那麼遠處的那個點就一定不可能與這個平面處在同一平面上,而只能是處在立體的空間中。漢字的三維立體性就這樣通過五種筆劃構成了。這裡,『關鍵是在於保持着具體的平面,而同時在象徵的意味里,使它成為體積的空間意味的。』[⑦]
關於漢字的三維立體性,我們還可以從中國古代的書法理論中找到證明。衛夫人【筆陣圖】對漢字的幾種筆劃有如下的說法:
這雖是一種比喻和象徵,但是我們不難看出中國古代書家的潛意味深處是將漢字的筆畫當作某種客觀事物來看待的。這實際上是一種原始觀念的積澱,因為在原始人那裡是沒有比喻可言的。進一步講,中國書法理論中所講的關於筆畫分布的結體理論更是漢字的立體性特點決定的。『中宮』和『重心』的理論,都是解決立體性字體結構穩定問題;『布白』理論則直接導源於文字的立體性:例如筆劃的『疏密得宜』是解決立體性眾多平面交叉的問題;『虛實相間』的說法是處理立體結構中視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關係問題;而所謂『爭讓得勢』則又是回答立體結構中的主要平面與次要平面的表現關係等等。中國書法最忌平板,例如『R』字下面的四點,楷書一般將第一、四兩點寫得較大,二、三兩點寫得較小,以示遠近關係。這些,皆可說明漢字的立體性特點。
我們論定漢字不同於拼音文字的三維立體性特點,這就為認識漢字的科學價值打下了基礎;而漢字的生命力正建立在這種科學價值的前提之上的。
漢字的立體性特點決定了漢字具有容量大、信息多、內涵豐富的科學價值。我們仍然用數學的方法來說明。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一橫一豎和一條斜線(―|/),如果按拼音文字的線性排列,只有六種排列形式:―|/,―/|,|―/,|―/,/―|,/|―,但是,按立體性文字排列,其形式卻極多。橫豎構成平面,而斜線當它放到立體性圖形中去的時候,位置可以相接、也可以相交,還可以相離。人們只需要從這極多的可能排列中選擇出目視區別較為明晰的排列用於造字就足夠表達人類各種各樣的概念。這從科學角度證明了漢字的方塊結構是完全勝任表達人類的千差萬別的細微變化的概念。它也不見得就顯得繁複,因為它不需要用向外擴展的方式去表達,而只需在這個立體結構框架的內部就可以表達。如果說一個方塊漢字因筆畫多而顯得繁複,那麼,一個英文詞用一大串字母排成一條線同樣也是繁複的。漢字的這個特點也是中國語言文字(尤其是文言)無形態變化,無時態變化,無冠詞的最根本性的決定原因。進而使中國語言文字比印歐語言『更易於打破邏輯和語法的束縛,從而也就更易於張大語詞的多義性、表達的隱喻性、意義的增生性,以及理解和闡釋的多重可能性。』[⑧]這正是在二十世紀語言學革命以後重新認識語言生命力的一把金鑰匙。一些有眼光的西方學者已經認識到漢字和漢語的生命力,而另一些西方學者例如伊斯特林,認為漢字終究是一種有缺陷的文字,是文字發展低級階段上的文字,進而認為漢字是缺乏生命力的文字,這實在是一種對語言文字表達人類思維的特點缺乏全面認識所致。(作者:朱炳祥)
注釋:
①伊斯特林:【文字的產生與發展】,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71頁。
②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49頁。
③馮天瑜、何曉明、周積明:【中華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84頁。
④胡裕樹:【現代漢語】,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88頁。
⑤皮亞傑:【結構主義】,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9頁。
⑥瓦爾特・赫斯編著:【歐洲現代畫派畫論選】,人民美術出版社,1980年版,第71頁。
⑦同上。
⑧卡西爾:【語言與神話】甘陽序,三聯書店,1988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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