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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北方教育 張志公曾說到【紅樓夢】中一個例子:劉姥姥初進榮國府。與王熙鳳正說着話。『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英俊、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如果換一種說法,說『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的少年』,這也未嘗不可,但漢族人卻不太習慣,因為這種軟化說法的長定語念起來憋氣。而前一種說法把長定語化作一個個述謂性的句讀流動起來,語氣流轉自然而且符合事理順序。我們再來看一個英語句子:
He did not remember his father who died when he was three years old.
譯文:①他不記得他三歲時死去的父親。
②他三歲上死了父親,記不得他父親的樣兒了。
英語原句是以動詞『remember(記得)』為中心組織起來的。譯文①也是如此,以『記得』為中心,就難以按照時間事理順序安排詞語。譯文②是漢語的習慣。不以某個動詞為中心,而按照時間事理順序安排詞語,多句讀的流動展開的。我國目前的『主動賓』或『主謂』的句子分析方法,只適用於譯文①類型的洋腔洋調的句子,不適用於譯文②類型的有漢語味兒的句子,就是因為這種句法忽視了漢語注重句讀流動的基本樣態。
三、虛化與寫實
由於漢語語法是重意會的,所以只要能夠意會,語詞就可以『虛化』;又由於漢語語法是重流動的。所以為了使句讀流動起來,就不必每個句讀都主謂俱全,顯得臃腫。因此漢語的句子組織多是虛實相問的。例如:『他有個女兒,在郊區工作,已經打電話去了,下午就能趕到』。這裏每一段都暗換主語。意思卻很清楚。如果把這些『虛化』的主語都補上,一個個句讀主謂俱全,實是實了。卻使每個句讀都死板笨重了。我國語法學界爭論過『貴賓所到之處受到熱烈歡迎』,『通過學習使我提高了認識』之類的句子。說它們是缺乏主語的病句。這實際上 是用西方語法的『實』的眼光來衡量漢語句子,沒有考慮到漢語的表達和理解的習慣是虛實相間的。這種習慣很有點像中國繪畫的『計白當黑』。而西方語言的句子就像西方的戲劇佈景和油畫一樣,都是填得滿滿的,這正是兩種不同的文化精神。
虛實相間和流動轉折。使漢語的句子句讀簡短。音節鏗鏘。例如:『這屯子還是數老孫頭能幹,又會趕車,又會騎馬,摔跤也摔得漂亮。叭噠一聲,掉下地來,又響亮又乾脆!』(周立波【暴風驟雨】)。用西方人的思維習慣和語言規範顯然無法解釋如此疏落、活潑的語言組織。我國現有的仿自西方的語法體系也只好說這種虛實相間的句子組織是『省略』造成的,也就是說它們原來是主謂賓成分俱全的。可問題是。把被『省略』的成分補上去後,句子反而不自然了,而且許多地方根本補不出被『省略』的成分來。那麼。憑什麼說這些句子原來是主謂賓俱全的呢?語法分析是要說明事實呢?還是要圓說自己呢?問題的實質正如啟功先生所問的:『漢語的「語法」是什麼?』他說:『古代文章和詩詞作品的句式真是五花八門。沒有主語的。沒有賓語的。可謂觸目驚心。小時候學英語語法有一條:一個句子如在主語、謂語、賓語三項中缺少任何一項時。也就不算一個完整的句子。我國古代作者怎麼作了這麼多未完成的句子呢?就像小孩唱的兒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我努力翻檢一些有關古代漢語語法修辭的書,得知沒有的部分叫作「省略」但使我困惑不解的是為什麼那麼多的省略之後的那些「老虎」還那麼歡蹦亂跳地活着?』啟功先生的疑問反映的正是西方語法的『團塊』,寫實原則在漢語語法的『疏通』寫意樣態面前深深的困惑。
通過以上分析比較可以看出,漢語語法的一個明顯特點是語義因素大於西方語言意義上的『句法』因素,拿西方那些句法規則來分析漢語,往往可以發現它們的控制能力很弱。只要提供一定的語義條件、環境因素,某些句法規則就會讓步。這正應黎錦熙的那句話:『國語底用詞組句。偏重心理、略於形式。』我們常說漢語語法使用『意合法』。漢語的語詞意義往往是發散型的。一個個詞像一個個具有多面功能的螺絲釘。可以左轉右轉,以達意為主。只要語義上搭配。事理上明白,就可以粘連在一起,不受形態成分的約束。於是可以說,漢語詞的組合,有一部分是語法組合。有一部分是語義組合。所謂語法組合,就是綜合西方語法關係模式的語義組合。如果丟開西方語法先入為主的模式,也許所有漢語語詞的組合都是語義組合。而誰又能說這種語義組合模式不就是漢語的語法呢?以往的西方漢語學家說漢語沒有語法,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是說對了。漢語沒有西方形態語言那般的『語法』。漢語語法的真實面貌,也許我們受困於西方語法的巨大影響,至今還很難想像得到。然而有一點是可以做到的,就是我們再也不必為證明漢語有西方人那樣的『語法』,而拿西方語言模式來肢解我們的民族語言。中國現代語法學在開始建立時之所以模仿西方的語法體系,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它認為人類的語言是共性的,就好像人類的物質現象是有共性的一樣;其實,語言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現象。人類各民族的文化是千差萬別,豐富多彩的。各種文化之間沒有一種『公約數』。也就是說。沒有一種共同的衡量尺度。人類的共性只體現在人類的基本特徵和基本活動上。語言也是如此。對於漢語來說,它在世界各種主要的語言中具有較大的特殊性,即它的缺乏形態變化的面貌和濃郁的人文性。因此漢語規律的概括更應避免世界其他語言的理論和方法的先入為主的影響。而擺脫這種影響的最科學的途徑就是在民族文化特徵上認識漢語的基本精神和結構面貌。在中國文化通觀下進行漢語規律的探討,同時借鑑其他民族的語言理論和方法。才能建構具有漢語特色的語法學體系。( 作者:王華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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