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北方教育 西方傳統哲學的思辨,即所謂行而上學,發源於西方語言,這種語言不妨稱爲分析性語言。而漢語以詞序的關聯爲結構,則引發出另一種東方哲學,也即玄學。東西方文化的差異首先來自這兩種不同的語言體系。然而,無論那種哲學,歸根結蒂,都不過呈現爲語言的表述,恰如文學。西方當代文學的兩個主要方向,心理分析和語義分析,正來源西方語言的這種特徵。或對心裡現象無窮無盡加以剖析。或去追索詞語的含義,也沒有止境。建立在現象學和分析哲學基礎上的許許多多的文論也由此而來。我既然主要用漢語寫作,翻譯也只偶爾爲之,寧可另找一條路。我認爲漢語擺脫了政治與倫理教化之後,依然可以生出浸透東方精裨的一種現代文學。東西方文化交流倘只導致同樣的潮流,這世界雖然喧鬧,可不免也有些單調。
我這【靈山】在追索心跡的時候,避免作任何靜態的心理分柝,只訴諸冥想,游思在言語中而意在言外。我害怕格言和警句,不咀嚼文字,我在語言上下的功夫,與其說精心修辭,不如能說求流暢,那怕是我自己發明的結構複雜的句式,我也力求僅憑聽覺便獲得某種語感,讀者硬去釋義,大可不必。這方面,我應該承認,【莊子】和漢譯【金剛經】的語言對我啟發極大。
這家與禪宗,我以爲,體現了中國文化最純粹的精神,通過遊戲語言,把這種精神發揮得十分精緻。我以一個現代人的感受,企圖用現代漢語,再作一番陳述。
我想寫本新鮮的書,不去吃別人嚼過的果子。這種想取得新鮮經驗的心態,人人皆有,這並不意味將前人悉盡踩倒。打倒是一個毫無義意的口號,尤其在文學藝術領域裡,正如批判一樣,批判之批判這種惡性循環從未帶來什麼成果。我對於這類革命極進主義不免懷疑。
我不認爲創新就一定要否定傳統,傳統已擱在那裡,只在於如何認識,如何運用。而用與不用,悉聽尊便,本毋需爭論。藉傳統打人和踐踏傳統都令我反感。
我欣賞中國的古小說傳統,從志人志怪,到傳奇,到章回筆記小說,蒲松齡、旅耐庵、曹雪芹、劉鄂都令我拜倒,我也欣賞托爾斯泰、契霍夫、普魯斯特、卡夫卡、喬依斯和法國新小說中的某些作品,這並不妨礙我去找尋我自己的小說形式,相反從中得益不少。
【靈山】是以人稱替代人物,以心理感受來替代情節,以情緒變化來調整文體,無意講述故事又隨意騙造故事,類似遊記又近乎獨白的這樣一部小說。如果論家不認爲是小說,不是就是了。
我對於各式各樣的小說理論,總有所懷疑,大抵是我自今還沒有發現那位好小說家得益於理論家的指導。他們不規定刻板的模式,便製造時髦。水說的形式恰如小說,都是作家創造出來的。
小說的形式原本十分自由,通常所謂情節和人物,無非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觀念。藝術不超越觀念,難得有什麼生氣。這也就是小說家們大都不顧意解釋自己的作品的緣故。我不是理論家,只開心怎麼寫小說,找尋適合的技巧和形式、小說家談自己手藝和作品創作過程,對我往往還有所啟發。我談及自己的小說,也僅限於此。
法國新小說,他們之前和之後,也還有一些作家,創造過或還在尋求新的小說形式,但事情並沒有做完。現今中國小說的形式,本世紀初,來自歐州,到八十年代之前,著重請一個虛構的故事,之後出現的一批試驗小說,受到西方現代小說的影響,則側重這虛構的故事怎樣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