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北方教育 漢語本無時態形態上的區分,說『明天我走』,大可不必寫成『你明天將要聞去』,像流行歌曲里的唱詞。倘表現虛擬或條件,只訴諸詞序、語助詞或前置詞即可,動詞並無變化。譬如,『一看就有數』、也不必寫成翻譯體,『如果怎樣,於是將如何如何』,漢語僅用語氣詞或僅靠詞序前後便可確定。動詞、名詞、形容詞、副詞並無形態,詞性也可以靈括轉變。『聲音冰冷』不必寫成『冰泠的聲音』、『匆匆地跑來』不如『匆匆跑來』,『他氣急敗壞地宣告』,『地』大可不必,『更換著指揮捧』究竟是更換還是換了,『著』總歸多餘。漢語中、主語經常省略,賓語可以提前,『曬太陽』和『老爺子曬太陽』都不可能誤會爲太陽被曬了。漢語調和詞組大可直接聯綴,毫無必要的『的』『地』『著』,前置詞或虛詞濫用,句子長而不當,或本可點斷卻莫名其妙連綴一起,凡此種種,把漢語弄得不倫不類,文學作品中病句也比比皆是,就更不用設了。
西方現代語言學與文論著作的翻譯與介紹,又進一步加深了現代漢語的這種危機,因爲他們的研究大都以西方語言和用西方語言寫成的文學作品爲依據,生硬照搬到漢語文學中來,自然弄出一種夾生的翻譯體。
老一輩語法學家對白話文的規範自然成績很大。面臨新的漢語文學語言,語言學的研究似乎一籌莫展。我妄自以爲,倘將古漢語和當今活生生的口語加以對比,而不必套用西方語言的語法,會歸納出一套更符合漢語特性的現代漢語語法,對現代語言學研究也可另闢途徑,因爲現今的語言學理論都從歐洲的幾種語言出發。這種譯介如果不同漢語的語言結構進行對比,很容易導至漢語西化,而對於漢語的語言這研究至今似乎尚在門檻之外。
我並不反對從西方語言中引入新詞新概念,乃至新句法,但以溶化到漢語自身擁有的結構中爲宜。我寫【靈山】一種現代漢語便以此作爲一條原則。我並不認爲固有的漢語足以表達現代人的一切感受,也不話爲漢語已無可能進一步加以豐富,只不過語言上想有所創造,不能不先有點紮實的漢語功底。
可我也不主張回到古漢語中去,原則上甚至反對運用典故或已經僵死的成語寫作,即使有時專爲追求某種文體,如同【靈山】中個別章節,也還避免墮人陳腔老調,因爲古漢語的詞章之美畢竟代替不了作家自己的創造。
對晚明小品的提倡,或對老舍的模仿,似乎是另一種傾向,不能不說是非常純正的漢語,但我以爲這種語言也已成爲歷史。用老舍的語言寫老北京市民尚可,寫到現今北京的年輕人顯然不夠用,至於描寫現代人的心理活動,就更困難了。
我主張用活的語言寫作,現今人講的口語新鮮活潑,是文學語言一個豐富的源泉。民間口頭文學,諸如相聲和評彈,以及未經文化人套用五言七言的格式規範過的民歌,指的是原始的錄音記錄,我都從中發現一些靈巧的構詞和極爲複雜的句式,譬如太湖吳語地區民歌中的疊詞和甩句便包含許多機制,能大大豐富漢語的表現力。我還認爲,各地方言中有許多語彙較之規範過的普通話更傳情達意、譬如川語中相當多的語彙,那怕不是四州人一聽也能領會,無需多加改造,便可進人文學語言。方言中某些語彙、構詞法和句法,運用得當的話,都有助於豐富現代漢語,【靈山】中便做了不少試驗。
我在找尋我自己的語言的時候,從馮夢龍和金聖歎他們那裡得到的啟發也遠超過法國超現實主義詩歌。前者將活的語言入書,他編輯的子夜吳歌,那活生生的語言同我的朋友馬漢民收集到的民歌錄音同出一轍,句式靈巧複雜,令我驚嘆。而文學批評大家金聖歎則把書本中死的文言變活,他論述的文字朗朗上口,且迴環曲折,那些大長句子起伏趺宕,卻又極爲流暢。它們都是語言高手,對漢語貢獻之實在,遠非官文道統文字所能比擬,雖然他們在中國正統文史上的地位歷來被打入另冊,恰如小說大家施耐庵、曹雪芹、劉鄂的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