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内算、外算主仆易位的原因
(一)内部质疑
国人对数术的看法,自古就不一致,主要原因是内算派别繁多,比如张衡强烈反对谶纬,但他所用依据却是卜筮,《汉书·张衡传》:“且律历、卦侯、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不肯学,而竟称不占之书”。我们可以认为他是用一种数术反对另一种数术。因为这两种术数所联系的宇宙观念都是天圆地方,所联系的社会秩序也都是儒家伦理,二者是属于同一范式的不同子派。
明末开始,质疑的声音逐渐变大。如宋应星在《谈天》中就曾论“事应”没有道理:“儒者言事应,以日食为天变之大者,臣子儆君,无已之爱也。是以事应言之:主弱臣强,日宜食矣,乃汉景帝乙酉至庚子,君德清明,臣庶用命,十六年中,日为之九食。王莽居摄乙丑至新凤乙酉,强臣窃国,莫甚此时,而二十一年中,日仅两食,事应果何如也? 女主乘权,嗣君幽闭,日宜食矣。乃贞观丁亥至庚寅,乾纲独断,坤德顺从,四载之中,日为之五食,永徽庚戌迄乾封己巳,牝鸡之晨,无以加矣,而二十年中日, 亦两食,事应又何如也?”②。但他也没有跳出浑天说天圆地方的范式:“天有显道,成象两仪,……而三家者犹求光明于地中和四沿,其蒙惑亦甚矣。”③并且反对传统数术的真正威胁的西方宇宙观:“西人以地形为圆球,虚悬于中,凡物四面蚁附,且以玛八作之人与中华之人足行相抵。天体受诬,又酷于宣夜与周髀矣。”④这些质疑的增多却有利于它的真正对手西方学术的传入和与中国学术的会通。
(二)真正的颠覆力量
真正使内算与外算主仆关系颠倒的是西方学术,这一关系发生颠倒的过程正是西学传入并且与中学会通过程的另一个侧面。
1. 中西数术(数学)会通
从1582年开始,以利玛窦等为代表的耶稣会传教士,踏着西方地理大发现的足迹,用整个西方学术和思想———基督教伦理与人文主义的混合体、新旧交织的宇宙观念和相当于中国数术的西方数学(当时这一概念几乎包含了西方所有的自然科学) ———武装了头脑,坚定地来到东方的中国。他们的真正目的当然是为上帝传播福音,即用基督教伦理来给中国人洗脑,使之变成基督的臣民,但是东方“三首怪物”(利玛窦语,指儒释道混合体)并不买他的帐,对之鄙夷不屑、多次拒之门外。然而百密必有一疏,在这紧要关口我们的内算、外算居然都“掉链子”了。天文历法不能准确预测日食月食,天朝正朔发生紊乱,“通神明”的功能发生故障,倭寇猖獗、努尔哈赤来犯,分明摆好架势要来争天命,“顺性命”的功能也发生了危机;国内天旱水涝、盗贼四起、民不聊生,“经世务”、“类万物”的外算也突然出现“死机”。并且反复调试也不出现奇迹。传教士们又无所不用其极,不惜服儒服、言汉语、学儒学,不惜请客送礼,不惜违愿跪拜,不惜不情愿地拿西方的星占来会通中国的内算(参见本文结语最后一段)
这就形成了中西数学会通的良好时机,以《几何原本》、《同文算指》、《对数表》为代表的著作征服了中国的外算;《崇祯历书》的编纂和改编颁行则使西人西学在内算领域也占据了制高点。数学背后的宇宙观念和西方伦理也逐渐渗透进来。以徐光启(1562 - 1633)为例,曾对传统学术和思想进行了全面的批判。他认为有了《几何原本》和《同文算指》等西方数学,则中国传统外算“虽失十经(算经十书) ,如弃敝履矣”①“翻译既有端绪,然后令甄明大统、深知法意者,参详考定,镕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譬如作室者,规范尺寸,一一如前,而木石瓦繴悉皆精好(会通的具体计划) ,百千万年必无敝坏。即尊制同文,合之双美,圣朝之巨典,可以远迈百王,垂贻永世。且于高皇帝之遗意,为后先合辙,善作善承矣。”②即编好《崇祯历书》之后,内算也会彻底更新。他对中国内算极尽嘲笑之能事:他看不起“占候”者,称之为“盲人射的”“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俗传者余尝戏目为闭关之术,多谬妄弗论”“小人之事”③“所谓荣方问于陈子者,言天地之数,则千古大愚也”④而引进西方数学的结果,是激起了中国传统外算的历史记忆,使传统边缘性资源逐渐走入核心,而原来处于核心的内算却逐渐走向边缘。
2. 对传统伦理的批判
传统数术所生存的空间是儒家伦理社会,是为儒家伦理的合理性作辩护的。而以徐光启为代表的基督教徒却对儒学进行了批判:“臣尝论古来帝王之赏罚,圣贤之是非,皆范人于善,禁人于恶,致详极备。然赏罚是非能及人之外行,不能及人之中情。又如司马迁所云:颜回之夭,盗跖之寿,使人疑于善恶之无报,是以防范愈严,欺诈愈甚。一法立,百弊生,空有愿治之心,恨无必治之术。”⑤并对儒家的左膀右臂佛家和道家也毫不留情:“于是假释氏之说以辅之,其言善恶之报在于身后,则外行中情,颜回道跖,似乎皆得其报。谓宜使人为善去恶,不旋踵矣。奈何佛教东来千八百年,而世道人心未能改易,则其言似是而非也。说禅宗者衍老庄之皆,幽邈而无当;行瑜迦者杂符谶之法,乖谬而无理。且欲抗佛而加于上主之上,则既与古帝王圣贤之旨悖矣,使人何所适从,何所依据乎?”⑥与此同时,徐光启赞扬天主教义:“其说以昭事上帝为宗本,以保身救灵为切要,以忠孝慈爱为功夫,以迁善改过为入门,以忏悔涤除为进修,以升天真福为作善之荣赏,以地狱永殃为作恶之苦报,一切戒训规条,悉皆天理人情之至。其法能使人为善必真,去恶必尽,盖所言上主生育拯救之恩,赏善罚恶之理,明白真切,足以耸动人心,使其爱信畏惧,发于繇衷故也。”①赞美天主教义在西方国家治理中的有效性:“盖彼西洋临近三十余国奉行此教,千百年以至于今,大小相恤,上下相安,路不拾遗,夜不闭关。然犹举国之人,兢兢业业,唯恐失坠,获罪于上主。则其法实能使人为善,亦既彰显较著矣。”②其最终结论是:“必欲使人尽为善,则诸陪臣所传事天之学,真可以补益王化,左右儒术,就正佛法者也。”③
3.《新法算书》的颁布使西方第谷宇宙观成为正统
在《崇祯历书》基础上,汤若望改编完成《西洋新法算书》,并据其编为《时宪历》,于清初颁布,由杨光先兴起的康熙教案旨在抵抗新法算书的宇宙观念、复兴传统数术,但是由于推算的精确度不高、推算过程的明晰性不够、传统数术流派之间的矛盾(这一状况早已有之,如“数术”之学“患出于小人而强欲知天道者,坏大以为小,削远以为近,是以道术破碎而难知也。”④至清朝尤甚)等原因而失败,第谷宇宙观的正统地位得到巩固,这一体系在天地结构、形状、十二宫、二十八宿等关键因素方面与中国传统迥然有别,还把觜参两宿的位置颠倒,把罗计二者次序颠倒,把紫气从四余中删掉,这样天圆地方观念改变了,四维中的一维被破坏,分野学说也发生变化,甚至十二属相的猴变成了猿:“是申宫不当肖猴而当肖猿矣”⑤,如果以此宇宙观为基础,传统内算便几乎不能运行了。阴阳家们的相度、选择要以七政行度为本,但《时宪历》只有朔望、节气、太阳出入、昼夜长短等资料。据黄一农先生研究,汤若望所编列有日月五星坐标位置的《七政经纬历》,虽然政府下令全国颁行,实际因故只颁行直隶八府。⑥ 所以民间的数术活动只能沿原来的框架进行,民间出版《便览通书》以供使用,但是民间数术活动的宇宙观依据与政府所颁布历书的宇宙观产生很大差别,其影响力也就小了。康熙十九年正月,钦天监为改变这一局面,再次奏请全面颁行汤若望《七政历》,康熙征求大学士李卫的意见,李卫说:“颁行亦无益,星家所用皆与此不同。”⑦这样看来,一定程度上,皇家已不用传统数术,中国数学家梅文鼎等人也排斥传统数术,提倡西方数学和传统外算的会通,中国传统民间数术与官方和士大夫的天文数学研究相距越来越远,传统数术的生存空间就越来越小。
4. 耶稣会士对中国数术的直接批判
南怀仁批判中国数术最有代表性,其有关作品有《妄推吉凶辩》(南怀仁,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编号BNP4995) 、《妄占辩》(南怀仁,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编号BNP4998) 、《妄择辩》(南怀仁,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编号ARSI Jap. Sin. 貮45D)在这些作品中他对传统术数做了直接批判。(1)中国吉日吉地之选择有很大的随意性,没有一定之规:“本监所选定之吉日或太近、或太远,为工部等衙门不便用者,则本监衙门(礼部)驳回本监所选定之吉日令更定便用之日期……若本监凡选之吉日吉地(主要用中国传统数术) ,果有一定之祸福所关系者,则部员监员何敢改换其吉日与吉地,以随其便用乎?”⑧ (2)南怀仁认为风雨旱涝等事均与天象“因性相连”,但是因为人类对这方面知识的掌握很欠缺,所以“尚不能推知其十分之一”,这与纳达尔著作(见其著作《神学星占》)观点一致,认为中国占星术所谓“甲子有雨,乙丑日有风”等等,是“无知者之占也”⑨。由此看来,南怀仁在数术方面也有中西会通,西方原始观念认为,上帝全知全能,其他的生存者都达不到这一点,连魔鬼也不能探知上帝的心意,来到中国后,面对中国人对数术的迷恋和信仰,他的观点改为,认为风雨旱涝等事均与天象“因性相连”,但是因为人类对这方面知识的掌握很欠缺,所以“尚不能推知其十分之一”。当然他认为中国占星术所谓“甲子有雨,乙丑日有风” 等等,更是“无知者之占也”(3)他还认为数术选择家盗用天文数学的术语,但不懂历法历理:“皆偷历日之高明,以混不知者之眼目,以便行其诳术也”①。作为中国钦天监掌印官(相当于今天国家天文台台长)的南怀仁的批评,其影响力是可想而知的,民间内算在这一环境下的生存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另外,与内算、外算的易位相对比,清代的《易》学研究却大放光明,刘大钧先生说:“清代虽然只有二百多年的时间,但在我国《易》学研究史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②, “纵观清代二百余年,《易》学研究人才辈出,著作极丰……清人解《易》之书就有一百五十余家,达一千七百多卷……对汉《易》的校勘和辑录,更成为清代易学家的突出贡献。”,“如无清儒之力,我们不知要在渺如烟海的古籍中,白白费去多少时光。”③
而为什么清代的《易》学研究却大放光明呢? 刘大钧先生认为:“故清朝易学研究兴盛,并出现汉、宋《易》等百家争鸣的局面,实与清初康熙定下‘兼收并采,不病异同’的治易方针,有着极大的关系……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康熙乾隆认为这样更便于统治。”④我们认为,除此之外,还与《周易》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开放系统有关,与《周易》在中华文化中的核心地位有关,与《周易》本身所包含的合理文化因素有关。中西数学(数术)会通给中国文化带来的消极影响我们不否认,我们也应看到,它给中国文化融进了经过验证的近现代科学知识,给中国学者强化了实验、数学、逻辑合为一体的学术研究方法,也唤醒了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海纳百川、会通归一的信心、勇气和胸怀。从而,对传统文化的发展和更新做了准备,比如,虽然内算与外算发生了易位,但是我们赢得了与数术有关的《钦定协纪辨方书》这一数术大典,为传统数术内部争端的拨乱反正树立了航标。
我们知道,徐光启提出的历法改革“翻译———会通———超胜”三个步骤,得到大部分中外人士的积极响应,并从历法改革扩展到几乎整个学术领域,其中西会通思想几乎成了此后几百年中国学术研究的范式。而徐光启的会通观念也可在《周易》和其他传统文献中找到依据,《易传·系辞上》的会通含义:“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即融会贯通、彼此合一的意思。与会通相关的旁通也是传统观念,《周易·文言·干》云:“六爻发挥,旁通情也。”其本意“系指两个阴阳爻完全相反的卦”⑤引申为对原理相同的对象,举一反三,做相似处理。他还借孔孟之口、以《易》学思想为其历法改革张目:“孔子曰:‘泽火革’,孟子曰:‘苟求其故’是已……言法不言革,是法非法也。”⑥可见,无论从时间之早,还是从贡献之大来讲,都无愧于“中西会通第一人”称号,而又对传统文化锐意改革的徐光启,受《易》学等传统文化影响之深! 另外晚明前清传教士利玛窦、龙华民、金尼阁、宋君荣、雷孝思、顾赛芬、白晋、傅圣泽、马若瑟、郭中传等人对《易经》的研究和争论,也为中西数学科学文化会通及中国文化对西方世界的影响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