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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言文學] 僑詞來歸與近代中日文化互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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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土伯呀 發表於 2011-6-28 10:0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來源: 人大教育網
對譯西洋術語的近代漢字新語,多在『中-西-日』三邊互動過程中生成,有的經歷了長達一二個世紀,甚至三四個世紀的游徙、變遷,方得以定型。因此,這些新語的源頭及發展脈絡,往往在漫長的時空轉換中變得模糊不清,以致若干有影響的論著及外來語辭典,也將某些新語的來源張冠李戴,尤其是常將本爲在中國創製的新語。當做『日源詞』。之所以發生此類問題。原因之一是。有些中國典籍(如明末工藝集成之作【天工開物】、造園集成之作【園冶】)在中國失傳,卻在日本流行,近代方逆輸入中國,其中的詞彙便被國人當做『日源詞』。據有關論文考辨,一直被園林界視作日本進口的關鍵詞『造園』,其實是『中源詞』,明末鄭元勛爲計成的【園冶】撰題詞,已用『造園』一詞,該題詞曰:『古人百藝。皆傳之於書,獨無傳造園者何』。園林學家陳植20世紀20年代留學日本,得見清代以來失傳近300年的【園冶】,他後來在【造園學概論•自序】(中國建築出版社1988年版)中說:  

  造園之名,……不諳其源者.當亦以爲我爲日本用語之販者耳!抑知日人亦由我典籍中援用邪?斯典籍爲何?乃明季崇禎時計成氏所著之【園冶】是也。  

  這種誤將失傳的中源詞當做日源詞的情形,有一定代表性。  

  原因之二是,明清之際入華耶穌會士、晚清人華新教傳教士與中國士人合作創製的一批對譯西方概念的漢字新語,當時在中國並未流行,卻很快傳人日本,在日本得以普及,有的還被重新改造,至清末民初中國留學生赴日.把這些新語轉輸中國,國人亦將其當做『日本新名詞』。這也是一批逆輸入詞彙,稱其爲『回歸僑詞』,較之『外來詞』更爲恰當。  

  一、『衛生』的娘家  

  許多論及中日語彙關係的著述和外來詞辭典,都把『衛生』當做日源詞。厭惡『日本名詞』的彭文祖在【盲人瞎馬之新名詞】中,還專門將『衛生』當做有『日本語臭』的詞語,指責其不合文法、理數,應予取消。其實,『衛生』是一個地道的中國古典詞,完全符合漢語構詞法,也易於從詞形領悟詞義(保衛生命)。近代日本人借用這一漢語古典詞對譯西洋相關術語hygiene,而且曾經恭請訪問日本的中國士子爲之溯源,論證該詞合乎理數、文法。  

  『衛生』典出【莊子•庚桑楚】。該篇講到,楚人南榮朱拜謁老子,求教治病之術.於是有與老子的一番對話:  

  『朱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  

  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  

  郭象的【莊子注】將『衛生』詮釋爲:『防衛其生,令合道也。』  

  莊子還有『養生』之說,【莊子•養生主】:『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衛生』,即『防衛其生』.較之養生,其保護生命的含義更強烈。莊子以後,『衛生』一詞常爲人用,東晉•陶淵明【影答形】:『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清•唐甄【潛書•五形】:『貴人之處,衛生常謹。』這些用例中的『衛生』,均指防衛其生、保衛生命。古籍中還有以『衛生』作書名的,如元•羅天益的【衛生寶鑑】,明•胡整的【衛生易簡方】。晚清入華傳教士編纂的【英華字典】將to protect one’s life譯作『衛生』,稍後,傅蘭雅於1881年譯著【化學衛生論】刊行。足見『衛生』一詞,從古代至近代中國沿用不輟,其含義也一以貫之,是『防衛其生,保衛生命』。  

  幕末、明治間,日本在譯介西方醫學及保健知識時,曾用『攝生』、『養生』、『健全』等古漢語詞翻譯hygiene,最後定格於以『衛生』譯之。明治年間,日本不僅在醫學、保健類書刊中廣爲使用『衛生』一詞,而且於明治十年(1877)以『字面高雅』爲由,將內務省下轄主管醫療、保健業務的部門從『司藥局』、『醫學局』更名爲『衛生局』。但這一新的官署名並沒有被認同,在日本朝野尚存爭議,有人主張以『養生』代『衛生』作局名。  

  清光緒十三年(1887).總理衙門議奏遣員遊歷章程,硃批『依議』,於是舉行考試,選舉派出人員,兵部郎中傅雲龍名列第一,被派往遊歷日本及美洲。同年8月,傅氏抵日本。於明治二十年底(1887年12月13日)訪問內務省衛生局。其時正困擾於署名正否的衛生局局長兼元老院議官長與專齋,請教傅雲龍:『衛生之目當否?』傅雲龍當即爲之作【衛生論】一篇(收錄於傅雲龍【遊歷日本圖經余記】),首先從問題的提出說起。  

  衛與醫,皆所以遂其生也,意將毋同,然而說異。 醫恆施於已疾,衛則在於未疾也。先是,明治八年設司藥,醫學一端耳;十六年,易名衛生試驗所。表飲食之比較,圖服用之損益,固合化學、算學、醫學、物理學,而自成一衛生學矣。長與氏猶慮名實未符,問雲龍至再。  

  可見,直至明治二十年,即『衛生局』命名後10年,日本內務省衛生局之名,尚爭議未決,故長與專齋局長希望得到來自漢字文化母國的華人學者的論證。傅雲龍不負所望,在【衛生論】中洋洋灑灑,詳考『衛生』一詞的來龍去脈:  

  案【說文解字】『衛(繁體字『o』――引者注),宿衛也,從f、幣,從行,行。o也,幣之言 周。』【史記】衛令曰周廬以此。然則衛生雲者,有護中意,有捍外意,不使利生之理,有時而出;不使害生之物,乘間而入。穢者,潔之仇也,去穢即以衛潔。贗者,真之賊也,辨贗即以衛真。過而不及者中之弊也,退過進不及,即以衛中。潔也、真也、中也,皆所以生也,獨醫云乎哉。或謂何不曰養?曰:養,難言也。以心以氣曰養,有自然之道,以力以物曰衛,有勉然之功。今日之勉然,未始非自然基;然以學言,則不必高言養也。 目以衛生,誰曰不宜?  

  傅雲龍從『衛生』一詞的結構、內涵分析人手,論證該詞含義的淳正,較之『養生』更爲適合作主管醫療、保健的官署名稱。  

  從傅雲龍應答日本內務省衛生局局長的專文【衛生論】,可以清楚得見,『衛生』一詞作爲古漢語詞被日本人所借用,中國是『衛生』的『娘家』。當近代日本人爲此名目的含義聚訟未決之際,還得請『娘家人』來作疏解、詮釋。在傅雲龍訪日lo餘年後,亡命日本的梁啓超1900年在【清議報】第41號發表的文章中,述及日本『設衛生潔淨諸局,以衛民生』,將『衛生』詮解爲『以衛民生』,也是『娘家人』對『衛生』一詞的精彩闡釋。當然,日本人以攝生、保身、健全、養生、衛生等多個漢字詞翻譯hygiene,對清末中國人的譯事也有影響。1908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譯學進士顏惠慶等編纂的【英華大辭典】便將hygiene譯作保身學、衛生學;192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黃士復等編纂的【綜合英漢大辭典】,將其譯作衛生學、健全學。可見,現代義的『衛生』一詞,是在中一西一日三邊語彙互動中形成的,走過了『中國古典詞一傳人日本一日本以之對譯西方術語一傳輸回中國』這樣一條跨國度、跨文化的旅程。『衛生』是『僑詞來歸』的事例,而這一『歸僑』,已非出國前的原態,其氣質、內涵皆帶有外來新義。  

  二、『物理』與【物理小識】  

  近代日本『新漢語』的製作方式之一,是將中國古典詞的詞義加以引申,以對譯西洋概念,『物理』爲其一例。獲得現代義的『物理』或『物理學』,通常被認作『日源詞』。然而,這一判斷尚可商榷。這是因爲,不僅源於中國的『物理』古典義提供了現代義的基礎,而且,其現代義的獲得,也與明末清初的中國學術用語頗有干係。故可以將『物理』列入『回歸僑詞』。  

  作爲古典詞的『物理』。由『物』與『理』組合而成,是『物之理』的省文。『物』指存於世上的萬物,【說文解字】曰:『物,萬物也。』『理』指條理、規則,【韓非子•解老】曰:『理者,成物之文也,』這裡的『文』,意爲文理、規則。『物理』形成整詞,首現於戰國佚書【冠子】,【漢書•藝文志】存其文,『龐子云:願聞人情物理。』這裡的『物理』泛指一切事物之理。西漢成書的【淮南子•覽冥訓】『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晉書•明帝紀廣帝聰明有機斷,猶精物理』,均指事物的道理。晉•楊泉撰【物理論】涉及天文、地理、工藝、農醫,其書已佚,清•孫星衍輯有佚文一卷,可見,該書探究『物之理』,批評晉時流行的玄學。宋代理學家二程及朱熹常論『物理』,朱熹的【大學章句•補格物傳】稱:『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格物而窮其理』,其『物理』仍泛指『事物之理』。  

  明末耶穌會士人華,帶來西方學術,包括西方古典物理學。在歐洲,物理的原詞是拉丁文physis,由希臘文『自然』推演而來。古代歐洲物理學(physis)是自然科學的總稱。這雖然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但較之古漢語中『萬物之理』的『物理』,稍具學科性和特指性。至中世紀晚期、近代初期,歐洲已形成物理學(自然科學)與人文學(文、史、哲等)、神學並列的學科分野。義大利人華耶穌會士艾儒略(1582-1649)撰【西學凡】(1623年刊行),介紹歐洲大學學科――文、理、醫、法、教、道等六科。其中『理科』(音譯斐錄所斐亞)又分6門,之一爲『落日伽』(意譯『理則學』),指對自然的研究,是自然科學的總稱。這種文、理、醫、法、神學(教、道二科指神學)分途發展及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相區分的學科觀。不同於中國傳統的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混融一體的狀態,對明末清初開明士子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如徐光啟(1562-1633)將西學的科技類知識稱之『格物窮理之學』,[1](卷2),已頗近西方古典物理學(自然科學的總稱)的含義。徐氏認爲此學爲中國所缺。另一『有窮理極物之癖』的學人方以智(16ll-1671)也意識到西學能『補開闢所未有』①,即認爲西學可以彌補中國傳統學術之不足。方氏在西學啟發下,對『物理』這一古漢語詞有所因革。他所著【物理小識】(清康熙三年,即1664年刊行)一書,是在『萬曆年間,遠西學入』②影響下撰寫的,其『物理』已從『萬物之理』義演化爲『學術之理』義,主要指自然科學各門類,略涉人文學的某些分支,這從該書的卷目可以得見:卷一 天類、歷類,卷二 風雪雨類、地類、占候類,卷三 人身類,卷四 醫藥類上,卷五 醫藥類下,卷六 飲食類、衣服類,卷七 金石類,卷八 器用類,卷九 草木類上,卷十 草木類下鳥獸類上,卷十一 鳥獸類下,卷十二 鬼神方術類、異事類,【物理小識•總論】關於『物理』在各類學問中的地位與作用。有一說明:  

  言義理,言經濟,言文章,言律歷,言性命,言物理,各各專科,然物理在一切中,而易以象數端幾格通之,即性命死鬼神。只一大物理也。  

  這段話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將『物理』與義理(儒家的哲理)、經濟(經世濟民之學,指政治學)、文章(文學)、律歷(天文曆法)、性命(人性天命之學)相併列,作爲『各各專科』的一種,這顯然指自然科學及技術知識,已不同於傳統的『萬物之理』的『物理』。其二,認爲在各種事物及現象中,皆包藏有『物理』,這又是在『萬物之理』意義上使用『物理』一詞。可見。明清之際的方以智所論『物理』,兼有『自然科學之理』和『萬物之理』的雙重含義,其重點又在前者,即論述作爲與義理、經濟、文章相併列的專科性『物理』,這是方以智的一個新貢獻。  

  日本江戶時期輸入大批漢文西書(【坤輿全圖】、【職方外紀】、【遠西奇器圖說】等).方以智的【物理小識】也隨同入日。『洋書解禁』之後.日本進口漢文西書更多.【物理小識】的輸入量大增,據【唐船持渡書籍目錄】載。文化二年(1805)從長崎進口【物理小識)>353部,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小的數字,表明日本學界(主要是蘭學家)對這部書的熱烈需求。蘭學的開山之作、杉田玄白(1733―18l?)的【解體新書】(1774年刊行),志築忠雄(1760―1806)的【曆象新書】(1798年刊行)等蘭學著作均多次引述【物理小識】,視其爲『座右之書』。蘭學者山村才助(1770―1807)的【汀正增譯采覽異言】列舉西洋、漢土、本朝三類,「引用書目』,其中漢土書便有【物理小識】。與【物理小識】在日本傳播相同步,該書中的大量詞語進入日本蘭學語彙,重要者如『天類』的『空中、石油、植物、太西(泰西、遠西)、蒸餾』,『歷類』的『赤道、黃道、質測、恆星、歲差、望遠鏡、經緯度、地球、乘除』,『風雪雨賜類』的『西洋布、冷氣、發育』;『地類』的『死海、空氣、地震、水晶、窮理』,『人身類』的『循環、肺管、食管、賁門、幽門、直腸、筋、動脈、膀胱』,『醫藥類』的『經絡、霍亂、外科、骨折、按摩』。『飲食類』的『密封、消化』,『金石類』的『鍍金、試金石、淨水、舶來、洋船』,『鬼神方術類』的『裸體、透畫法、雷電鐵索、寫真』。與此同時,【物理小識】的『自然科學之理』意義上的『物理』一詞,也被日本人所接受,蘭學家不再只將『物理』泛解爲『萬物之理』,同時還看作自然科學之總稱,這爲近代日本人以『物理』對譯西方近代物理學(Physics)奠定了基礎。  

  在近代歐洲,隨著工業革命的展開和自然科學的發展,自然科學各門類紛紛成長爲獨立學科(如天文學、地質學、化學、生物學等),物理學不再指自然科學之總和,而成爲與其它自然科學學科相併列的一門學科。 日本自江戶幕府末期以降。對西方物理學有所譯介,其譯名先後出現過『究理學、理學、究理術、自然學、窮理學、博物、格物、學性理、性理之學、格物總智、格物之學』,等等,直至明治五年(1872),福澤諭吉的【改正增補英語箋】仍使用『窮理學』一詞。同年,福澤【訓蒙窮理髮蒙】3卷刊行,仍然突出『窮理』一詞。以後又有以『窮理』命名的多種書籍出版。這些譯名受到來自中國的晚期漢文西書的影響,如【英華字典】(1843)將Physics譯作『性理、格物之學』,合信(1816-1873)的【博物新編】譯作『博物』,丁韙良(1827―1916)的【格物入門】譯作『格物』。這些譯名尚未脫出自然科學總稱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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