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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札記三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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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滿茶半 發表於 2012-5-4 13:51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陳道貴

  一
  
  【世說新語•言語】篇:『謝公云:「賢聖去人,其間亦邇。」子侄未之許。公嘆曰:「若郗超聞此語,必不至河漢。」』(劉孝標註【超別傳】曰:『超精於義理,沙門支遁以為一時之俊。』【莊子】曰:『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怪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
  或許是因為字面沒有難懂之處,各種【世說新語】的注本,對此節文字多無註解;而一些現代漢語翻譯之作,也只就字面意思做串講。與簡單的字面串講不同,蔣凡先生在其【〖世說新語〗研究】(學林出版社1998年4月版)一書中,對此段文字作了較為深入的解說,認為它:『從「才性」的角度,來討論賢聖之人與一般世俗之人的關係。古人多把賢聖神化,認為他們迥異凡人,高不可攀。但謝安卻否定傳統偏見,認為賢聖也是人,也有其七情六慾,和普通人之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賢聖是人們學習的榜樣,但凡人通過刻苦學習和身體力行,同樣有可能升華到賢聖的精神境界。』蔣先生此說大體不誤,他對謝安觀點與傳統思想不同的解說,也是基本可信的。然而,反覆品味,頗疑謝安之語仍有尚未揭示的深層含義。為什麼謝安提出『賢聖去人,其間亦邇』的觀點,子侄們要表達不同意見?其間有何種時代思想背景?謝安在遭到反對時,為何要發出『若郗超聞此語,必不至河漢』的感慨?這些問題都是值得推敲的。
  先看此段文字中的『賢聖』與『人』的關係。魏晉時期人們對聖凡關係頗感興趣。玄學領域有『聖人有情』與『聖人無情』之爭,佛教界則有成佛之可能性的討論。謝安所謂『賢聖去人,其間亦邇』,當指聖凡關係而言。這裏雖然以『賢聖』與『人』對稱,實際上指的是聖凡關係。在古代漢語中,賢聖並稱,在不同語境中含義有別。當強調聖人與賢人之間區別時,自然指的是聖人和賢人;而賢者與聖者之間的不同,古人也有明確的認識。例如,王充【論衡】卷二七【定賢篇】云:『聖人難知,賢人比於聖人為易知。世人且不能知賢,安能知聖乎?』此為常識,不多舉例。但是,在強調聖人與凡人之間區別的時候,則又往往用『賢聖』或『聖賢』等詞,作為與凡人相對的比較對象。這時,『賢聖』或『聖賢』就與『聖人』沒有太大的區別。例如,賈誼【新書】卷八載:『謂門人學者:舜何人也?我何人也?夫啟耳目,載心意,從立移徙,與我同性。而舜獨有賢聖之名,明君子之實;而我曾無鄰裏之聞、寬徇之智者。獨何與?然則舜(亻黽)a而加志,我{K而弗省耳。』舜被後世視為聖人,而此處以『賢聖』稱之。【孔子家語】卷五【在厄】謂:『楚昭王聘孔子,孔子往拜禮焉。路出於陳蔡,陳蔡大夫相與謀曰:「孔子聖賢。其所譏刺,皆中諸侯之疾,若用於楚,則陳蔡危矣。」遂使徒兵距孔子,不得行……』孔子為聖人,這裏以『聖賢』稱之。【晉書•紀瞻傳】錄瞻對策語,其中有云:『三代相循,如水濟火,所謂隨時之義,救弊之術也。羲皇簡樸,無為而化;後聖因承,所務或異。非賢聖之不同,世變使之然耳。』『後聖』與『賢聖』對舉,其意顯然不是指賢人與聖人。我們再看一個詩歌作品中的例子。【藝文類聚】卷四一載曹植【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一沐三握髮,後世稱聖賢。』(同卷所載曹植【豫章行】亦謂『周公下白屋,天下稱其賢』)周公乃聖人,而這裏以聖賢稱之,自然是因為詩歌的形式要求,但亦可見古時『聖賢』一詞,有時和『聖人』沒有什麼區別。對於聖賢有時不作嚴格區分的現象,東漢王充已有論述,其【論衡】卷二六【知實篇】謂:『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聖人」者,賢聖同類,可以共一稱也。宰予曰:「以予觀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孔子聖,宜言「聖於堯、舜」,而言「賢」,聖賢相出入,故其名稱相貿易也。』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謝安此語中的『賢聖』,強調的是聖凡關係,語意重心在『聖』不在『賢』。
  既明謝安此語所涉乃聖凡關係問題,我們再參考湯用彤先生的有關論述,則可以進一步明了其間所蘊涵的深意。湯先生曾撰【謝靈運〖辨宗論〗書後】一文,其中相關論述,雖非針對【世說新語】此節而言,卻有助於我們的理解。他說:『夫「人皆可為堯舜」乃先秦已有之理想。謂學以成聖似無何可驚之處。但就中國思想之變遷前後比較言之,則宋學精神在謂聖人可至,而且可學;魏晉玄談蓋多謂聖人不可至不能學;隋唐則頗流行聖人可至而不能學(頓悟乃成聖)之說。』『由漢至晉佛徒亦莫不信修練無為必能成佛也。實則如不能成佛,絕超凡入聖之路,則佛教根本失其作用。』(【湯用彤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湯先生此說,【世說新語】中即有可資印證者。如【言語】篇載:『孫齊由、齊莊二人,小時詣庾公。公問齊由何字?答曰:「字齊由。」公曰:「欲何齊邪?」曰:「齊許由。」「齊莊何字?」答曰:「字齊莊。」公曰:「欲何齊?」曰:「齊莊周。」公曰:「何不慕仲尼?」對曰:「聖人生知,故難企慕。」庾公大喜小兒對。』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魏晉玄談多謂聖人不可學不能至的影子;『由漢至晉佛徒亦莫不信修練無為必能成佛』,則體現在【世說新語•文學】這則記載中:『佛教以為祛練神明,則聖人可致。簡文云:「不知便可登峯造極不?然陶練之功,尚不可誣。」』(劉孝標註云:『釋氏經曰:「一切眾生皆有佛生,但能修智能,斷煩惱,萬行具足,便能成佛也。」』)很有可能是因為當時人多持聖人不可至之說,故而簡文帝對佛教界聖人可致之說將信將疑。這一點,到劉宋時代謝靈運的言論中還有體現。其於【辨宗論】中說:『釋氏之論,聖道雖遠,積學可至……。孔氏之論,聖道既妙,雖顏殆庶……』(【謝靈運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就是說,從佛教的觀點來講,成聖是有可能的;儒家則認為聖道非常人所能及,即使像顏回這樣的人,也只能達到接近聖人,而難以成就聖道。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推測謝安的說法之所以不被子侄們接受,是因為當時玄談界『多謂聖人不可至不能學』。謝安在不被理解時,慨嘆郗超如果在場,一定會支持他的說法。謝安發如此感慨,當有未言之意。而這未盡之意,或與佛教有關。漢譯佛教經典及世人有關佛教論述,常以聖人稱佛陀(此為常識,故不具引文獻)。當時世俗中人又常常融合儒釋,以周孔比附佛陀。像孫綽就撰有【喻道論】,說『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因此,『佛徒亦莫不信修練無為必能成佛』,自然會影響到那些崇信佛教的世人,使其產生聖人可學可至的思想,縮短了凡聖之間的距離。
  郗超(336―377),字景興,一字嘉賓。其父郗幀⒌苒曇信奉天師道。而郗超則崇信佛教,與佛教中人多有來往,對佛教義理也較有深解,寫過不少佛教方面的論着。【出三藏記集】卷十二載陸澄【法論目錄】,其中就有多種郗超論着,可惜的是,我們只能看到【奉法要】一種,其餘都亡佚了。郗超性格方面還有一特點,即不為世俗常規所限。【世說新語•賞譽】:『諺曰:「揚州獨步王文度,後來出人郗嘉賓。」』條劉孝標註引【續晉陽秋】:『(郗)超少有才氣,越世負俗,不循常檢。』由此,我們就不難推測謝安的言下之意了,即只有像郗超這樣既精通佛理,又能超越世俗常規羈絆者,方能理解自己的觀點。而劉孝標註所引支遁之言,也似有幾分啟發的味道。『(郗)超精於理義,沙門支道林以為一時之俊。』稱讚者為當時名僧,所贊之人又奉佛甚勤,所謂理義,當包括佛理在內。因此,佛性論問題,或許會影響到他對世俗凡聖關係的理解。劉孝標在注此節時,或許心中已存有與我們上述所言相近之意。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謝安和郗超等人所持聖凡關係之說,折射出佛教影響的痕跡。
  
 樓主| 酒滿茶半 發表於 2012-5-4 13:51 | 顯示全部樓層
  
  二
  
  【言語】篇:『范寧作豫章,八日請佛有板。眾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彌正坐末曰:「世尊默然,則為許可。」眾從其義。』
  余嘉錫先生對此加以評說:『范武子湛深經術,粹然儒者。嘗深疾浮虛,謂王弼、何晏之罪,深於桀、紂。其識高矣。而亦拜佛講經,皈依彼法。蓋南北朝人,風氣如此。……然則彼之着論詆毀王、何,殆不免入主出奴之見也乎。』(【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余嘉錫先生提點出東晉時期儒學之士與佛教的關係,頗具識力。而這種關係的形成與所謂『出主入奴』之因,則有申論的必要。
  東晉初年,面對北方山河淪喪的傷心局面,人們痛定思痛,反思西晉覆亡的原因。不少人認為西晉政權亡於外族之手,主要是因為崇虛任誕之風盛行造成的。應詹上元帝疏曰:『元康以來,賤經尚道,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清儉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晉書】卷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世說新語•賞譽】篇『王丞相雲』條注引鄧粲【晉紀】曰:『咸和中,貴遊子弟能談嘲者,慕王平子、謝幼輿等為達。(卞)壺厲色於朝曰:『悖禮傷教,罪莫斯甚!中朝傾覆,實由於此!』東晉文士撰作西朝史書,也時常從總結歷史經驗的宗旨出發,抨擊士風的虛浮放誕每每不遺餘力。如【文選】卷四九所載干寶【晉紀總論】謂:『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但是,由於當時社會政治形勢和思想文化風尚帶來的巨大慣性,西晉以來那些虛薄縱放的舊習,依然有其繼續存在的基礎。一方面,謝鯤、桓彝等本為名士,他們在北方養成的習性難以輕易改掉,其於當時社會風氣仍然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偏安江左的司馬氏王朝,在政治上採取的是與南北士族聯合的統治模式。而與這種模式相聯繫的是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其目的則在維持苟且偏安的現狀。玄學清談實與此種因循不求進取的策略極易投合。在此形勢下,佛教不僅因其富贍精微的思理深得士流的激賞,其講求宗教儀軌與個人修養的清淨之道,亦正可針砭玄談家縱情任誕的痼疾。章太炎先生嘗云:『佛法入中國,所以為一般人所信仰,是有極大原因:學者對於儒家覺得淺薄,因此棄儒習老、莊,而老、莊又太無禮法規則,彼此都感受不安。佛法合乎老、莊,之學又不猖狂,適合脾胃,大家認為非此無可求了。』(【國學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章氏上述議論異常精闢,可謂數語道出玄機。【高僧傳】卷四【支遁傳】載:支遁嘗在白馬寺與劉系之等談【莊子•逍遙篇】,反對『各適性以為逍遙』的觀點,認為『夫桀跖以殘害為性,若適性為得者,彼亦逍遙矣』。於是退而注【逍遙篇】。反對『適性』為逍遙,顯然包含着一定的價值評判,其貶抑者無疑就是那種並無玄心而徒具放曠之行的所謂名士風度。習鑿齒在致謝安的信中,對道安師徒推崇備至,謂:『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數,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遊刃。作義乃似法蘭、法祖輩,統以大無,不肯稍齊物等智,在方中馳騁也。』(【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由此可見,其時佛教雖以標領談席著稱,卻仍不失其教規戒律,因而在某種程度上與儒家禮制存在相契之處。據【高僧傳•慧遠傳】,道安弟子慧遠不僅致力佛教戒律的傳譯,『令【十誦】一部具足無闕』,還身體力行,『三十餘年,影不出山,跡不入俗』。臨終前,『散動。至六日困篤,大德耆年,皆稽顙請飲豉酒,不許,又請飲米汁,不許,又請以蜜和水為漿。乃命律師,令披卷尋文,得飲與不,卷未半而終』。此外,慧遠對儒家禮制亦頗看重,『講【喪服經】,雷次宗、宗炳等,並執卷承旨』。由此看來,儒學之士范寧反對玄學虛浮之士,而與佛教發生瓜葛,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三
  
  【文學】篇:『佛經以為祛練神明,則聖人可至。簡文云:「不知便可登峯造極否?然陶練之功,尚不可誣。」』
  理解此節文字,關鍵在於『陶練』一詞。筆者曾見有人將『陶練之功,尚不可誣』解為:『不能只靠內心體悟,還需要向外的追求和磨練。』又進一步發揮道:『這從世俗角度看,自有合理之處;而站在大乘佛教立場,完全強調自我體悟,着重內省的修養方法,外界排除愈乾淨,則成佛的途徑愈速捷。』(【魏晉玄談】,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這種解會,很難與原文所蘊文脈相契。實際上,簡文帝對佛教累世修行終能成佛的觀念不甚理解(此點可參看本文第1則有關凡聖關係的論述),但還是肯定佛教講究『修智能,斷煩惱』(劉孝標註中語)的陶練之功。即所謂『陶練之功,尚不可誣』。整段文字的語意轉折十分清晰:疑問――以『然』、『尚』作讓步――表達不能全盤否定。『陶練』一詞,六朝文獻屢見。如僧肇【百論序】謂鳩摩羅什在翻譯【百論】時,『考校正本,陶練覆疏,務存論旨』。此處是說反覆斟酌。而與佛教修行相關的也不乏其例。如慧薄隊饕傘吩疲骸啊…此經云:「泥洹不滅,佛有真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學得成佛。……所以陶練既精,真性乃發。』沈約【六道相續作佛意】亦謂:『若今生陶練之功漸積,則來果所識之理轉精,轉精之知來應,以至於不絕……』此二例所用『陶練』一詞,其意與劉孝標註所謂『修智能,斷煩惱』同,正可用來解讀簡文帝之言。由此可見,所謂陶練之功,不是『向外的追求和磨練』,而恰恰是『強調自我體悟,着重內省的修養方法』。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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