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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顧 農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
顧眄莫誰知,荊扉晝常閉。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
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
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
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
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
平津苟不由,棲遲詎爲拙。
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
這首詩作於癸卯歲即晉安帝元興二年(403),當時詩人再次在故鄉隱居。
陶淵明一向被稱爲『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鍾嶸【詩品】卷中),所以人們往往特別重視晉安帝義熙元年(405)他41歲時拋棄彭澤令一官、徹底離開官場回故鄉隱居以後的生活和詩文。其實陶淵明先前已經隱居過兩段時間,一是從他29歲那年即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起爲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宋書•隱逸傳】)到他35歲即安帝隆安三年(399)出山在桓玄手下任職以前的那五六年,這一段或可稱爲陶淵明的初隱時期;二是從隆安五年(401)冬陶淵明因母喪退出官場離開桓玄起到安帝元興三年(404)再度出山到劉裕手下任職之前,這三年時間,陶淵明固然是遵守當時的禮制回家守孝,同時也可以視爲他的再度隱居,儘管這是不得已的事情。在此後不長的時間裡,陶淵明先後當過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和一個小小的地方官彭澤令,這三次爲官時間都很短,不足兩年,終於在義熙元年十一月徹底歸隱。
將陶淵明的隱居分爲初隱、再隱和徹底歸隱這樣三段,頭緒好像比較清楚,既有利於分段研究,也便於打通了來探索。要深入地了解詩人思想的變遷和作品的底蘊,我們固然要重點研究徹底歸隱後的陶淵明,同時也不能忽略初隱與再隱時期的陶淵明。陶淵明義熙元年徹底歸隱後也曾經有人勸他東山再起,他沒有同意,說是『吾駕不可回』(【飲酒】其九)。爲什麼先前他的大駕可回,而到這時就不可回呢?可見這時候他的思想完全成熟了,人生道路基本定型了;而在這以前他還年輕,可以選擇的道路比較多。【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詩作於陶淵明再隱期內,這時他還沒有真正找准自己的人生定位,詩中明顯地流露出矛盾和動搖。這是一篇具有標誌性的重要作品。
陶淵明的出仕,大而言之是要有所作爲,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小而言之是尋找生活的出路,弄點收入養家餬口。這兩層意思他在詩文中都曾經說起過,前者以【感士不遇賦】之所謂『大濟於蒼生』說得最爲簡明,後者則在他【歸去來兮辭】的小序中明確說過『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這些都是真心話。而如果退出官場,過隱居的生活,一則大志無從實現,二則生活水準必然下降。後者尤爲立竿見影,並是有切膚之痛的事情。【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詩前半用了許多筆墨寫自己在衡門之下饑寒交迫的苦況,甚至說出了這樣的令風雅之士覺得大殺風景的話:雖然外面是很好的雪景,『傾耳無希聲,[JP2]在目皓已結(一作潔)』。這兩句,前人評價極高,被稱爲『千古詠雪之式』(【古詩源】卷八),『後來者莫能加也』(【鶴林玉露】卷五)――而自己卻完全無心欣賞。人太窮就顧不上審美了。[JP]
孔子說過『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事實上固守其窮決非易事。陶淵明在詩中坦率地說自己是『謬得固窮節』,論者或以爲這是他的謙辭,其實這一句詩表明他本來並不想走這樣一條路,現在只是不得已而爲之罷了。
在陶淵明面前有兩條路:一是在官場裡不斷運作和升遷,那是陽關大道(『平津』);另一條是退守田園,棲遲于衡門之下,這是獨木小橋。陶淵明說,既然前一條路走不成,那麼只好走後一條,這也不算是『拙』。話是這麼說,卻總是有點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味道,有自我安慰的意思。這時的陶淵明認爲固守其窮乃是『拙』,算不得『高操』。可知他本心深處並不打算『拙』,只是實逼此處、無可奈何罷了;這與他後來下決心『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心情是兩樣的。
這首詩絕大部分詩句意思都相當明確,只有結穴處『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兩句頗有玄言的色彩。這裡的『一言』,或謂指『固窮』,或謂指『棲遲詎爲拙』,恐怕都不大合適,既然是『一言』,應當只能是指出上句之末的那個『拙』字――否則就不止『一言』了。
『拙』字在陶詩中出現過多次。陶淵明後來往往在褒義上使用此字,除了他的名句『守拙歸園田』以外,還有:
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爲陶一觴。
――【雜詩】其八
介然安其業,所樂非窮通。人事固己拙,聊得長相從。
――【詠貧士】其六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乞食】
『拙』字的含義已經由貶而褒;而在本詩中,『棲遲詎爲拙』這一句是爲『棲遲』亦即隱居辯護的,他說這樣活著還不能說是『拙』,這裡『拙』字明顯是貶義的。當然,陶淵明立即又說,『拙』字在它的一般義之外還有言外之意,這就含有要替『拙』字推陳出新的意思了。詩中末句忽然發問道,誰能夠對此作出分析研究呢?他大約是寄希望於他的從弟陶敬遠罷,但也沒有明言,此時詩人自己陷入了深沉的反思。前人論陶淵明此詩往往一味稱道其高尚,而無視其情感上的矛盾糾葛,尚未可稱爲知言。
陶敬遠生平事跡不詳,據陶淵明的【祭從弟敬遠文】可知,其人逝世於義熙七年辛亥(411),年紀不過三十剛出頭(『年甫過立』)。他比陶淵明大約要小十五六歲,當元興二年陶淵明寫【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送他的時候,這位從弟也就二十小几歲,陶淵明希望他能夠明白自己的深意,而亦不便作過高的要求。祭文寫道:
……感平生之游處,悲一往之不返。情惻惻以摧心,淚愍愍而盈眼。乃以園果時醪,祖其將行……余嘗學仕,纏綿人事,流浪無成,懼負素志,斂策歸來,爾知我意,常願攜手,置彼眾議。每憶有秋,我將其刈,與汝偕行,舫舟共濟。三宿水濱,樂飲川界,靜月澄高,溫風始逝。撫杯而言,物久人脆,奈何吾弟,先我離世!
寫這篇祭文的時候,陶淵明已經徹底歸隱好幾年了,他這時回想起八年前同敬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禁感慨萬千。關於他本人十年前回家暫隱的緣故,這裡說成是『纏綿人事,流浪無成,懼負素志,斂策歸來』,似乎是對政局另有所見,並基於某種人生哲理主動退回故鄉的,可是我們知道這分明與事實不合,實際上應當是他遭遇母喪,非回家不可。回憶中總不免用較近之時的想法取代當年的事實和思路。寫【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詩時桓玄的事業正方興未艾,所以在陶淵明眼中還有一條『平津』大道;而現在,桓玄早已徹底垮台,政治局面同先前大不相同了,於是他的措辭就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人往往在無意之中就用現在的意思取代當年的想法而根本感覺不到,回憶性敘事之不盡可信,一大原因在此,倒不一定是敘事者故意要作偽。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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