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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范新陽
乳燕入巢筍成竹,誰家二女種新谷?
無人無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
自言家貧母年老,長兄從戎未娶嫂。
去年災疫牛囤空,截絹買刀都市中。
頭巾掩面畏人識,以刀代牛誰與同?
姊妹相攜心正苦,不見路人惟見土。
疏通畦壟防亂苗,整頓溝塍待時雨。
日正南岡下餉歸,可憐朝雉擾驚飛。
東鄰西舍花盡發,共惜餘芳淚滿衣。
戴叔倫(732~789),字幼公,一作次公,潤州金壇(今江蘇金壇)人,登進士第。有詩名,【國史補】卷下載唐德宗『貞元五年初置中和節,御製詩,朝臣奉和,詔寫本賜戴叔倫於容州,天下榮之』。【全唐詩】收其詩兩卷。
此詩作年不詳,為新題樂府。首句以乳燕、竹筍兩個並置意象點明春耕季節,次句用一問點題,直逼全詩的核心。下二句『無人無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具體描述了二女耕種的情狀:無人,指下文所言『兄從戎』而家中無丁壯男人;無牛,指下文所言因『災疫』死去。家少男丁,囤無耕牛,田地拋荒,而節氣催人,這兩個扶不住耙、拽不動犁的女孩子只好用刀來斫地,翻鬆泥土,播種新谷。這一幅刀耕火種的場景,畫出了當時因戰亂而導致的生產力極端低下的現實。從『自言家貧母年老』至『以刀代牛誰與同』為一層,通過二女的『自言』來交待『二女種新谷』的緣由以及二女的感受。按唐代制度規定,父母老疾,家中只有一丁的可以免役。但詩中『母老』卻仍『長兄從戎』,以致只能由二女去『持刀斫地』。古代男耕女織,男主外女主內是正常的社會分工,本應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白居易【長恨歌】)的待嫁少女,如今卻要像男人一樣拋頭露面,其『頭巾掩面畏人識』的羞怯之情可想而知。從『姊妹相攜心正苦』至『整頓溝塍待時雨』四句為一層,緊承上一層,進一步描寫了二女的悽苦無助和艱辛勞作,同時也寄寓了美好的希望,『防亂苗』、『待時雨』可謂一語雙關:既希望有美好的自然條件,以獲取好的收成;又希望有清明的政治氣候,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同時亦照應上一層的天災、人禍。最後四句為一層,寫二女日晌收工回家途中所見、所感。『日正南岡下餉歸,可憐朝雉擾驚飛。』雉是野雞,此處用【詩經•小雅•小弁】中的『雉之朝g(鳴叫),尚求其雌』之典(古代以鳥雌雄和鳴,比喻男女求愛),寫二女回家路上打攪了正在鳴叫求偶的野雞,使它們驚飛而去。末二句寫二女見春花盡發而傷時落淚。詩人借正午之日、求偶之雉、盡發之花作比起興,將濃濃春日中二女的惜時傷春、慨嘆年華虛擲的情感表現得婉轉有致,令我們不禁想起杜甫【負薪行】中的『夔州處女發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更糟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的浩然長嘆。
施蟄存先生說:『此詩的最後四句,顯然是全詩的主題。作者看到了二女的辛苦,對她們的虛度青春寄予同情。但是上文十四句所表現的,儘是她們的貧困,沒有人及牛的勞動力,故不得不含羞忍辱,採用了原始的刀耕火種,以維持生產。這完全是一個社會經濟問題,如果要抱怨「聖王」無恩,也應該從經濟角度去控訴民不聊生的原因,而作者卻把觀點一變,代她們表達了「共惜余芳」的情緒,這樣一來,使此詩的主題成為描寫「有女懷春」,與上文描寫勞動人民極不相稱。前十四句的描寫,不是為了突出主題,後四句的主題不是前十四句的自然結論。所以,我以為此詩存在着這一很大的缺點。』(【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乃是施先生在解詩時忽略了對當時的社會現實以及風俗民情的考察。在唐代,民間婚姻中一直存在着一個『老女不嫁』的現象,尤其是那些貧寒人家的子女。而造成她們老大不嫁的重要原因就是貧窮和勞動力的缺乏,這點在『安史之亂』以後的中晚唐表現得尤為明顯。戰亂造成了男丁稀少和農村經濟的凋敝,而這種狀況最明顯的表徵就是年輕女子被迫承擔起過去男人從事的繁重勞動,永遠也繳不完的苛捐雜稅不僅壓在她們稚嫩的肩上,更壓在她們青春的心頭。儘管當時政府也有『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並須申以婚媾,令其好合』(【唐會要】卷八三『嫁娶』條)的規定,但事實卻是『東家頭白雙兒女,為解挑紋嫁不得』(元稹【織婦詞】)。頭白不嫁,是因為一家人離不開她們,離不開她們,是因為她們能繅絲織帛,而有了布帛才能應付官家賦稅,老女不嫁,是因為賦稅苛重。『寒女命自薄,生來多微賤。家貧人不聘,一身無所歸。』(邵謁【寒女行】)『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秦韜玉【貧女】)『豈是昧容華,豈不知機織?自是生寒門,良媒不相識。』(張碧【貧女】)『綠窗貧家女,寂寞二十餘……幾回人慾聘,臨日又踟躇。』(白居易【議婚】)當時普遍存在的嫌貧愛富、貪圖嫁妝的世俗惡習,同樣讓她們在婚姻的門檻前止步不前。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共惜余芳』、『有女懷春』乃人之常情,關鍵是她們懷春的背後是老大不嫁的冷酷現實。作者也正是通過她們對自身命運的悲憫來控訴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並非如施先生所言又立一個什麼『有女懷春』的主題。戴叔倫正是從當時普遍存在的少女辛勤勞苦與青春被誤兩個最具特性的角度入手,見微知著,藉以表現廣大勞動人民的悲慘遭遇,以達警醒統治階級的目的,所謂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也。
古體詩的『中樞』即『腰腹』部分,最重要的是要鋪敘,然不能一味揮灑,只求痛快,還必須寫出波瀾。要達到這一要求,就必須有段落,有層次,段落勻稱,層次分明才算完美。在這首不算長的歌行中,作者在『腰腹』部,用兩個段落,八句詩,既寫了二女的悲苦之言,又寫了二女的羞怯之行;既有對過去原因的交待,又有對現實苦難的刻畫;既有『以刀代牛誰與同』的悲憤之問,又有『不見路人惟見土』的悽苦之嘆,可謂波瀾開合、頓挫分明。至此,作者全用賦法,一氣貫穿,極寫了二女的不幸與辛勞。然在這一收尾處,如草草結束,則此詩顯得過於促迫;如繼續鋪敘下去,則勢必流於放縱。行文至此,作者筆鋒一轉,另覓蹊徑,抓住社會動盪、世風澆薄而至有『老女不嫁』的殘酷事實,以比興作結,借二女的傷春之情來進一步抒發民不聊生的感慨,在淒迷哀婉處作結,洵收一唱三嘆之妙,唐汝詢【匯編唐詩十集】謂此詩『情苦而不逸』,蓋指此也。
在用韻上,這首詩採用了隨情換韻的手法,以短促的入聲韻起,以配合開篇起調之警醒;接下來採用了由平到仄,由仄到平,平仄交替的手法來與詩情的頓挫、起伏相應和;最後,以平聲韻收結,在行徐舒緩之音中,表達哀怨淒婉之情。韻律屬於與意義表現相對的聲音表現的範疇,是純粹物質的載體,在形式中屬於較低較外圍的層次,但它直接參與風格的形成,又是形式的基本要素之一。賀裳在【載酒園詩話又編】中謂此詩『語直而氣婉……張司業(籍)得其致,王司馬(建)肖其語,白少傅(居易)時或得其意,此殆兼三子之長而先鳴者也』。所謂『語直而氣婉』,正是就此詩辭意暢達,明白如話的語言特色以及其情韻相融、張弛有致的表達效果而發,『張司業(籍)得其致,王司馬(建)肖其語』云云,乃是就此詩在上承杜甫『因事立題,無復依傍』的現實主義傳統下,啟中唐新樂府運動這一詩歌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地位而言,頗有見地。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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