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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阮 忠
南宋末年的词坛上,陈人杰是一个奇特的词人,杨海明在《唐宋词史》里解说过他的“奇特”,认为有两个理由:一是陈人杰现存的31首词,全用“沁园春”词调。二是他的词集中表现了才与命的冲突和矛盾,使词充满愤怒的火焰和批判的光芒。这得到人们的认同。很有意思的是,在他以愤世悯己为主导的词中,有一首论诗词别具一格,说诗“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作诗是不容易的。他认为作诗胜过得官,这至少有两个原因,即“诗不穷人”和“诗可传世”,对于他这个人生不得意的人来说,正是在诗中获得了人穷而诗工的心理满足,从而表现出他多少有点无奈的人生现实。他的词有许多的愁绪正是本于“人穷”,这首《沁园春•次韵林南金赋愁》也是如此。全词如下:
抚剑悲歌,纵有杜康,可能解忧?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许,与世多尤。平子诗中,庾生赋里,满目江山无限愁。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
淡烟衰草连秋,听鸣_声声相应酬。叹霸才重耳,泥途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梦落莼边,神游菊外,已分他年专一丘。长安道,且身如王粲,时复登楼。
林南金与陈人杰同时,具体情况不详,《全宋词》也不见其词,以致难见他赋愁词的面貌。可知的是,陈人杰赓和林南金的“愁词”以后,林南金又以词赋无愁,陈人杰又和了《沁园春•我自无忧》,词前有一则小序道:“南金又赋无愁。予曰:丈夫涉世,心非木石,安得无愁时?顾所愁何如尔。杜子美平生困踬不偶,而叹老羞卑之言少,爱君忧国之意多,可谓知所愁矣。若于着衣吃饭,一一未能忘情,此为不知命者。”他这里其实把人分成了两类,涉世的大丈夫和安于着衣吃饭者,本意仍然在于自我因国家兴亡产生的浓郁愁思,与他的《次韵林南金赋愁》是一致的。
这首词开始写道:“抚剑悲歌,纵有杜康,可能解忧?”所谓的“抚剑悲歌”,出自《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冯谖曾客于孟尝君门下,三次弹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这是因为他为士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陈人杰寄人篱下的生活,使他对这则故事很难忘怀。他还在其他词里提到过它,如“懒学冯君,弹铗歌鱼,如今五年”(“壬寅春寓东林山中有感而作”);“叹男儿未到,鸣珂谒帝,此身那免,弹铗依人”(“铙镜游吴中”),对冯谖的故事有不同的理解和运用。不过,陈人杰在这里说的“抚剑悲歌”没有冯谖这样单纯,而是包含了“谁使神州,百年陆沉”(《沁园春•丁酉岁感事》)的国家衰亡之悲和“叹屠龙事业,依然汗漫“(《沁园春•送高君绍游川》)的功业未成之悲。可为佐证的是他在《送郑通父之吴门谒宋使君》词里说的“莫提携剑铗,悲歌一曲,摩挲髀肉,清泪双垂”。
因此他才会很深沉地反问:即使有杜康,可以解忧吗?这并不是陈人杰的原创,曹操有《短歌行》忧思人生短暂,当及时建功立业时,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诗句。曹操之意在酒可解忧,而陈人杰说,酒也是不能解忧的。他的思想和曹操吟《短歌行》的思想有很一致的地方,但他毕竟不同于已经有功业的曹操,在现实生活中,除了“替人缝嫁衣裳”隐喻的为人效力之外,还有什么呢?所以他在庚子年为自己祝寿而写的词里,就只能是“奈未遇良媒空自伤”。
紧承这种情绪,陈人杰写道:“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许,与世多尤。”修名、易老之说,是屈原《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点化,借以表现自我走着屈原的爱国奉献的道路。屈原效法尧、舜、禹、汤等前代圣主贤君,为自我的美政理想不懈地追求和加强自我的品性修养,但楚怀王不察他的忠心,相信谗言;群臣妒嫉他的才能,造谣中伤他;时俗又善于取巧作伪,违背规矩法度,屈原不得不屈心抑志,伏清白以死直。以此来审视陈人杰的“古心自许”的“古心”,正是屈原执着的爱国之心,“兴亡事,向西风把剑,清泪双流”(《沁园春•我自无忧》)。然而,陈人杰欲战以复国的生活态度与世俗的贪恋苟安不合,这怎么能叫他不满心忧愁呢?并自然引出下面的“平子诗中,庾生赋里,满目江山无限愁”。“平子”是东汉张衡的字,他晚年见天下凋弊,而自己郁郁不得志,用骚体和重章叠句的形式作《四愁诗》,表现内心的无穷烦忧。庾生则是南朝梁代的庾信,因出使西魏而留在长安,北周代魏以后,庾信因文才被留在北周,因思念故国而作《愁赋》,惜《愁赋》今已不传。陈人杰用这两个典故,不在于他们具体的思想指向,而是点明张衡和庾信郁结的愁思,说他们的诗或赋中“满目江山无限愁”,而把自己的愁思也融汇在其间了。并有以张衡、庾信之愁彰显自我之愁思的倾向。这时候的大宋王朝,不仅是“靖康之难”后丧失了半壁河山,而且在陈人杰的时代,蒙古军灭金以后,从四川、襄汉、江淮三路大举侵略南宋,南宋的国势也危若累卵。陈人杰身为爱国志士,怎能不忧心忡忡呢?
所以他说:“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这里用了西晋祖逖、刘琨闻鸡起舞、誓志北伐的故事,祖逖、刘琨的忠心报国的精神深深感染着陈人杰,使他这里的吟咏更多的是自我激励之词,在南宋权臣无谋以应对的时候,他还在表示“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沁园春•丁酉岁感事》),但这主要是表现自我的爱国襟怀和建功立业的愿望,对于现实的状况仍然是无能为力的。所以他会在《赠人》词里说:“半生书剑无功,漫赢得闲情如二公。”他并不希望如此的闲情人生,人生却又如此闲情,使闻鸡起舞、击楫中流,不过是想象之词了。
词的下片转而写景:“淡烟衰草连秋,听鸣_声声相应酬。”前者描绘的秋天景色是那样肃杀,秋的萧瑟给人的是一派凄凉。但这并非是纯粹的状景,他曾在“送宗人景召游姑苏”词里写道“世路如秋,万里萧条”,所谓的“淡烟衰草连秋”给人的正是“世路如秋”的感觉。而相应酬的鸣_之声也是别有意味的。_,全名_,又名伯劳、杜鹃、子规。北宋秦观有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雾失楼台》),晚清王国维曾说他的词本来就写得凄惋,而这两句“变而凄厉矣”。在传说中,杜鹃是望帝让位给鳖冷之后变成的,晚唐李商隐有“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其鸣叫声凄楚动人。那么这里的鸣_声声虽未点明凄切,实则凄切,犹若陈人杰心声的写照。它蕴含的是国家衰亡的哀痛,而不是一般的离人游子的怀乡忧思。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他在“叹霸才重耳,泥途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里说到两个人,一个是重耳,一个是刘玄德。重耳是春秋时晋献公之子,因献公的宠妃骊姬欲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为晋国的太子,就故意陷害太子申生,太子申生自杀以后,延及重耳,重耳被迫流亡到狄、卫、齐、郑、宋、楚、秦等国,前后十九年。陈人杰拈出“楚”来,只是一个象征,表明他曾经遭遇过的艰难生活。后来,重耳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回到晋国,成为晋国的国君,一度使晋成就了霸业,史称晋文公。玄德是三国时蜀汉的开国之君刘备,他曾经依附荆州的刘表。陈人杰在他为数不多的词中,常常说到刘表:“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沁园春•记上层楼》);“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沁园春•谁使神州》);“但使豫州,堪容玄德,何必区区依景升”(《沁园春•斗酒津亭》)。从这些来看,陈人杰是很瞧不起刘表的。但英雄刘备曾依附刘表也是事实。陈人杰说他们的故事,其实可以用孟子的话来作注脚:“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重耳、刘备经历了这样的磨炼,成为一时的霸主或英雄,那么他这里的“叹”固然有感伤的成分,但在根本上以对历史英雄的审视寻求现实的自我安慰,无论正在经历怎样的人生坎坷,都显得是那么的自然。
他随之说道:“梦落莼边,神游菊外,已分他年专一丘。”莼即莼菜,这里暗用我在卢祖皋《贺新郎•挽住风前柳》解读中说到的西晋吴人张翰思乡弃官而归的故事,表明自己有归乡隐居之意。而“神游菊外”用的是陶渊明《饮酒》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语意,告诉人们他向往的未来生活。在这里,应该注意的是他所说的“梦”与“神”,二者显示的是思想所之,与现实的生活是很有距离的。尽管他的“已分”即已经料定将来他会真正享有山林丘壑的岁月。那是怎样的情形呢?他在友人池袭父邀请同赋姑苏新邑一位善算计者的词中这样写过:“主人窗户玲珑。悟富贵荣华回首空。向竹梧侧畔,聚先秦录,兰荪里许,吟晚唐风。琴外鸿归,棋边鹭静,天把一丘荣此翁。”这一番话说得很清楚,专享一丘的生活应该是超然于世俗之外,陶醉于自然与自我之中。陈人杰这里的表白,是他在想功成身退还是漂泊的厌倦、思乡之情萦怀?
词的最后一句“长安道,且身如王粲,时复登楼”,以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从长安经长途跋涉依附荆州刘表以后,郁郁不得志而登当阳城楼,作《登楼赋》。他在《登楼赋》里四望而感江河原野之美,却说它不是自己的故乡,怎能久久停留?“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那么,陈人杰说自己身如王粲,同样具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他人生“有志不获骋”;二是他漂泊在外也应该回乡了。同时,陈人杰有词题为“问杜鹃”,杜鹃不是又名“子规”吗?“子规”得名于它的叫声犹“子归”。陈人杰在词的第一句就说:“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正是取的“子归”之意。他在这首词的下片写道:“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他借杜鹃做足的文章,是表示自己尚未封侯,是不能归去的。
陈人杰的词大体是这样风格,他常常把爱国之心和报国无门的忧愤交织在一起,常常用典使词精炼且具有深长的韵味。但在他的思想上,也存在消极的因素。他与林义倩游惠觉寺时曾写了一首词,说万法皆空的佛教精神,把人生之梦都唤醒,那百年荣贵,不及僧人的一钵生涯。这虽然涉及个人的宗教信仰,但与他的报国情怀相抵牾,让人看到他思想的另一面。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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