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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曉珍
由於北宋以來,特別是南渡前後詩法理論當中『以禪喻詩』的盛行,到了南宋,此法漸入詞體,辛棄疾、姜夔等詞人雖然沒有直接、明確的論詞文字,但辛棄疾的詞作中有一些論詞的話語,姜夔的詩論部分可通之於詞論,也是學界的共識。在辛棄疾、姜夔初步嘗試的啟發下,到了宋末,便順理成章地出現了一部受禪宗影響頗深的論詞專著――【詞源】。可以說,到了南宋時期,對禪宗的接受重點已經從內容逐漸轉向藝術手法,大大地提高了詞人的詞學理論水平。考察詞作風格,與姜、張追求清空騷雅的詞風而多吸取禪宗清雅空靈、超越凡俗的審美特質不同,辛棄疾主要是受到禪宗公案、機鋒等文字化走向的影響,形成他的獨特詞風。總體來看,辛棄疾詞在藝術方法上主要從禪宗那裏接受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影響:
一、不主故常,詞見活法
辛棄疾【水調歌頭•賦松菊堂】中云:『卻怪青山能巧,政爾橫看成嶺,轉面已成峯。詩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明確提出『活法』在創作中的重要作用,說明辛棄疾對當時詩學理論中盛行的活法說比較熟悉。活是南宗禪的重要特徵之一,其含義大旨是無拘無束的生活態度或自由靈活的思維方式,不執著、不粘滯,通達透脫、活潑無礙。活的方法首先體現在悟道方面,即反對參死句,主張靈活、多樣的參禪方法,不拘故常,善於變化,如【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十四所說:『夫參學者,須參活句,莫參死句。活句下薦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薦得,自救不了。』這是禪宗的活參;其次,體現在傳道方面,在祖師這裏,傳授禪法、啟發弟子也要靈活,不可形成規矩、套路,而要因人而異、對症下藥,所以臨濟宗有四賓主、曹洞宗有五君臣等接機方法,另外,禪師們還有棒喝、拳打腳踢、畫圓相等五花八門的接機方法。總之,禪宗不論在傳授還是學習的過程中,都力倡靈活多樣的方法,最忌拾人牙慧、照搬照學而沒有自家的切身體會。這種禪宗悟道方式對文人創作理論有很大影響,首先表現在詩學領域,就是呂本中【夏均父集序】中提出的『活法』說:『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具備,而能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悖於規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看來,詩學活法主要應指一種靈活的、富於創造性的創作態度與方法。此說一經提出,便得到了文學界的很大響應,不僅風靡詩學領域,也滲透入文、詞等的創作理論及實踐中。其實,北宋時的蘇軾、黃庭堅雖然沒有提出詞學活法論,但詞學創作敢於突破傳統,靈活創新,詞風初步顯示活潑無礙、不主故常的特徵,應該是與他們深受禪宗活法的影響有關,只是尚未給出理論定義。到了南宋,辛棄疾非但在詞學創作中更為成功、全面地實踐了禪宗活法,而且也是在對活法有理論自覺的基礎上進行的。對於辛棄疾善用活法的詞學創作特徵,當時即受到眾人的關注,范開說:『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於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故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雲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稼軒詞序】)劉克莊也說:『公所作大聲UO,小聲鏗,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辛稼軒集序】),這些都說明了辛棄疾詞體的靈活多樣、變化生新、極富獨創精神的特徵。稍後的劉辰翁更直接點明了辛詞這一特徵與禪宗的相似之處:『及稼軒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辛稼軒詞序】)事實上,辛棄疾詞體之所以能形成如此『活』的藝術風貌,正是受到了禪宗活法(包括詩學活法)的啟發。大體來說,辛詞的活法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詞體內容上的大膽突破,『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使詞成為『陶寫之具』。二是詞體風格方面的豐富多樣,不拘一格。有的清麗婉曲,有的慷慨激昂,有的清曠空靈,有的低回沉咽,還有的幽默詼諧。三是在詞體藝術手法方面敢於創新,除了傳統的藝術手法外,辛棄疾還大膽嘗試新的藝術手法,比如在前人以詩為詞的基礎上進一步以文為詞、對話體入詞等,為其詞增添了不少新鮮活潑的氣息。
二、遍參前作,自成一家
辛棄疾雖然對禪宗義理沒有深入研究,對禪宗思想的接受也並不深刻、全面、持久,但這並不妨礙他充分吸納禪宗藝術精華,以使其詞學創作達到更高的藝術水平。辛棄疾博學強記,善於繼承優秀文化遺產。雖然他的人生首要目的是建功立業,但文學創作也是他畢生傾盡心力的一項事業,絲毫沒有輕視之意。其【鷓鴣天】詞云:『點盡蒼苦色慾空,竹籬茅舍要詩情。花余歌舞歡娛外,詩在經營慘澹中。』可見詞學創作態度極為嚴肅認真。據岳珂【H史】卷三記載,稼軒每有所作,則『顧問坐客何如』。北固亭懷古詞成後,岳珂提出『新作微覺用事多』,稼軒『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予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他對待創作嚴肅認真,還體現在極善於學習前人方面,這恐怕與當時流行的『遍參』、『活參』方法有關,其【鷓鴣天•發底青青無限春】中云:『書萬卷,筆如神。』【漢宮春•答吳子似總干和章】又說:『還自笑,君詩頓覺,胸中萬卷藏書。』可見對多讀書的強調。其【再用〖讀邵堯夫詩〗韻】還說:『古人有句須參取。』可作為『讀書萬卷』的禪學註腳,所謂『參』乃禪宗術語,『參禪』是達致禪悟的必要途徑,參或者參究也即參與禪宗活動、參究禪宗機鋒公案等。『參』有正參、熟參、遍參、活參之說,如【羅湖野錄】卷四:『明州和庵主,從南嶽辨禪師游叢林,以為飽參。』【五燈會元】卷七:『玄沙師備從雪峯問道,雪峯曰:備頭陀何不遍參去?』總之是要求道者要普遍、正確、透徹、靈活地參。因為宋代是文字禪盛行的時期,對公案、語錄的參究學習成為禪悟的重要渠道,也影響了宋代的詩學,詩學中主張參究前人作品而後進入創作最佳狀態的言論非常多,如韓駒【贈趙伯魚】:『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呂本中【童蒙詩訓】:『學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輩。』而正是在這樣的禪、詩結合的氛圍中,辛棄疾移之於詞,在詞學創作中很好地實踐了『參』的方法。所以我們讀辛詞,首先是被其中大量的文化含量所驚倒,其次也感受到他是最善於學習前代詞作的詞人。在他的詞集中,有效各家詞體的詞作,說明他的遍參不是口頭說說,而是付諸了實踐,他的詞作之所以被譽為『橫豎爛漫』、『頭頭皆是』,顯然與他的『遍參』方法有關。辛棄疾真正領會了『活法』的真諦,做到了『活參』,所以他並不是一味地倡導參,而是提醒且莫『飽參佳處卻成顰』(【浣溪沙】),即所謂拾人牙慧,亦步亦趨,沒有自家的東西。這些都說明他對禪宗精神的獨特把握,所以他的詞既集眾家之長,又能獨具面目。
三、觸手生春,禪意頓現
辛棄疾善於繼承文化遺產、學習前人詩文作品,也善於從禪宗著作中接受藝術影響,豐富其詞作的內涵。他的遍參,包括對禪宗語錄等的學習借鑑,有着『老依香火苦翻經』(【浣溪沙•新葺茅檐次第成】)的經歷。其【西江月】寫道:『八萬四千偈後,更誰妙語披襟。』通過『八萬四千偈』的學習或者鍛煉,詞人已達到『妙語破襟』。考察辛棄疾的詞作,確屬不虛之談。他雖也化用禪宗語言,但不像朱敦儒、向於N等人那麼頻繁,而更多的是化用了禪悟的境界,使其詞暗合禪機,充滿了發人深思的魅力。好的詩詞能夠給人無限的遐想空間,言有盡而意無窮,使讀之者心裏產生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喜悅或者感動,真可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正好與禪宗的『自我體悟』宗旨相合。禪宗正是看到了詩的這種特性,而喜用詩句說禪,在禪僧的筆下,便也出現了一些頗有詩味的悟道詩。而這些詩又反過來啟發文人的寫作,使文人作品中有一種禪味。辛棄疾的不少詞便是這樣。南宗禪倡導『頓悟』,有不少禪僧、尼姑用詩偈形象表達他們的頓悟體驗,比如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六中所引的女尼悟道詩中的『盡日尋春不見春,邙鞋踏破隴頭雲。歸來笑對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可謂膾炙人口的佳篇。辛棄疾詞中便有吻合這種頓悟境界的,如【卜算子•尋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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