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新京報
3月30日,洛陽南石山村一家文物複製品工廠內,工作人員在給『馬』上釉彩。攝影/山石
作舊是仿造的關鍵步驟,甚至會埋入土中。
3月30日,南石山村。一批燒制好的素胎被搬出窯。
作舊先要殺光,讓表面變得潤澤柔和。
3月,一專業網站發布【地下作舊產業調查】,文物造假再引關注。洛陽的南石山村、煙澗村等被『點名』。其中,南石山村以唐三彩『重災區』出現。
南石山村目前有70多家仿製唐三彩的手工作坊或工廠。各家手藝不同,產品命運不同。有被文物販子拿去當真品賣的,有在古玩市場低價銷售的,也有批量生產的旅遊產品。
南石山村有過文物販子蜂擁而至的『盛況』。不過,因以假亂真而興盛,也因假得太有名而逐漸失去市場。對自身如何定位,是南石山村需要面對的發展問題。
位於洛陽近郊的南石山村,又一次被關注,是因某專業藝術網站發布了調查文章並公布了『中國文物造假地圖』。
這份地圖上,南石山村標註為唐三彩高仿地,『當地農民個個是造假高手』。
作為『文物』鏈條的生產端,南石山村因能以假亂真聞名全國。
走進南石山村,時光仿佛倒流。
路邊的人家幾乎每戶都有饅頭窯,在低矮的平房裡,堆着沾滿了泥土的唐三彩和各種陶俑。
缺腿斷尾的唐三彩馬躺得七零八落。有的陶俑在院子的土堆里,只扒出一半。
在當地,家家戶戶掛的牌子都是『仿古』。沒有村民認為自己造假,『我們是仿造』。
配料『傳兒不傳女』
釉色配料,每家都有每家的秘方。即使沒有秘方,也要遮掩一下做樣子
南石山村不缺傳人。村子裡到處懸掛着『世家』、『三彩傳人』、『大師』的牌子。通常情況畫着一個老人,神態凝重地捧着唐三彩。
村子裡也會嘲笑,『他爹是傳人?會拿筆不?』
南石山村和唐三彩的淵源,上溯不過百年。20世紀初,隴海鐵路修築至邙山,在南石山村附近發現大量唐三彩。南石山村人有制琉璃瓦的手藝,最初修補破損的三彩,後來有了燒制的手藝。
手藝流傳到現在,不是誰都有能力做高仿品。做得好的幾家,都有『獨門秘方』。『手藝是老一輩傳下來,釉料的配方是慢慢琢磨出來的。』村子裡的工藝美術大師高水旺說。
曾經,沒有那麼多講究。村支書高新寬說,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鄰居之間還會互相教手藝。
到了後來,手藝分出了層次,秘方更多是各家傳承。在村子裡,提起傳人,村民會上溯到最初的老藝人,誰家是真傳,誰家是旁系,分得清清楚楚。
南石山村,更多村民賣唐三彩和北魏陶俑的工藝品和低仿品。
一匹嶄新的唐三彩黑馬賣150元,唐代人俑50元一個。為了能有一點古舊的效果,人俑上沾了點細土。『像古墓里出來的帶點土腥。』村民郭尚武說。人俑做工並不精緻,主要搭配着新的工藝品賣。
郭尚武說,現在整個南石山村,真能做到以假亂真的,也就是兩三個人。『他們輕易不給人做,一般是熟人介紹』。
其他的村民,常常會在被詢問能否當真的賣時,簡單回答一句『咋不能』。然後補充一句,『看你賣給誰』。他們的產品價格不高,『哄哄不懂行的人沒問題』。
真正的高仿品,從最初的程序就與低仿品區分開來。
尋找唐代的高嶺土更像一個說法。高水旺年輕時曾在洛陽各處尋找高嶺土,『希望找到最接近唐代的土』。
真正重要的是塑形。『要對着真三彩塑』同樣有着大師稱號的張二孬,年輕時頗見了不少真的唐三彩。那時候常有破損的三彩送到他那裡,他少要錢甚至不要錢,只希望能多看幾眼真東西。
跑博物館,不讓照相就站在那裡臨摹。有的博物館要做複製品,趕緊搶下機會。
當然塑形『靠的也是天分和多琢磨』。怎麼塑出古代馬停步喘氣時的鼻翼擴張,人俑的面部表情,需要細細琢磨。
形是一切的根本。塑好形,上窯燒。唐代用柴窯,大師們自然也要用柴窯。但這更多的是種宣傳手段。『電窯容易控制溫度,更好燒。』張二孬說。
燒好素胎,上釉。唐三彩判斷真偽,也更多是看釉。在南石山村,每家都有每家的秘方。即使沒有秘方,也要遮掩一下做樣子。
『釉色配料是秘密,傳兒不傳女。』高水旺說。
村民們津津樂道於唐三彩的『芝麻片』。真三彩上面的釉片有小而細密的開裂,看起來像芝麻。高仿品要達到這樣的效果才能以假亂真。更重要的,這種開裂,肉眼看起來層層疊疊,但手摸上去卻要光滑無比。
村民張霞一遍遍蹭家裡的三彩馬,蹭得那部分油光發亮,『你到村里找找,誰也沒有我家的滑』。
時光『穿越術』
古墓土會讓埋在裡面的東西有一股『香瘴氣』,新三彩便有了古代的氣味
一件高仿的唐三彩,經歷塑形,燒制,上釉,再燒制而成型。
它需要迎接最關鍵的一步:『穿越時光』――作舊。
真正的唐三彩在墓里埋藏千年,高仿品則需要在幾個月或幾年裡走完這一步。
首先,是殺光。剛燒制出的三彩,渾身是直愣愣的『扎眼』。殺光能讓它表面變得潤澤柔和。
這一步自然也是秘不傳人。張二孬說,有人用氫氟酸,往往殺得太狠,表面喑啞。他們家有特殊配料,不過也不見得每次都能殺好。在他家裡擺着一匹唐三彩黑馬,因為殺光狠,腹部的一側有了蜘蛛網一樣泛白的痕跡。
這屬於殺出了痕跡。
對付用酸殺的唐三彩,一度古玩收藏者學會了聞味道。聞起來有酸氣,自然是假的。作舊是永恆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故事。專家研究造假者,造假者也研究專家的眼力。各自與時俱進。
殺光之後,如果需要進一步作舊,則進入了掩埋程序。
土,最好是古墓里的土。地處邙山,遍地是墓,找到這樣的土並不難。埋入地下,少則幾天,多則數年。
埋在土裡的新三彩,釉面吃土,整個表面愈發濕潤。原來的芝麻片因為吃土會變得微微上翹。『有油光,又汗津津的,像是馬在流汗』,張二孬說這就更有古代神韻。
墓土會讓埋在裡面的東西有一股『香瘴氣』,新東西就有了古代的氣味。有了氣味,還要穿一身土衣服。
唐三彩多從墓地被挖出來。墓地里的土本身有不同,經過千年,土在墓里器物上的累積是一層一層。『幾年大旱,幾年大澇,形成的土層都不一樣』。
這非人力所能模擬,但還是有縫可鑽,『隔斷時間自己用水灌一灌』。
除了層次,土裡面還要有草根。真正出土文物的草根其實是樹很小的根須,根非常堅韌。古董商人韓飛說,現埋在土裡長出的草根纖細易斷。
到了這一步,從形態上說已經非常接近。但器型太過完整,難免引人懷疑。為了配合墓里出土,多有殘損,有人會敲下馬的一條腿重新沾上,顯得有破損痕跡。或者把人俑的髮髻摳下幾處表層,顯得斑駁。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馬腿或其他一小部分是真的,其他的東西都是修復上去的。
剛從土中挖出來的東西,為了避免土幹得過快,被封上了保鮮膜。有的則用塑料袋包起來。形成生坑的效果。在文物的行話里,生坑是出土後沒有被人看過的文物。『有些人就喜歡生坑』。
至此,一件高仿品完成。有人不屑於讓三彩馬和人俑沾太多土。『土多是遮醜,做不好才遮。』張二孬說。
但對於高仿品來說,基本的作舊是必須的。『作舊了才好賣』。
以假亂真的烏龍事件
那一年,潘家園市場突然瘋了。唐三彩剛剛燒好,連作舊都不用,一到市場所有人都在搶
在南石山村,這是一個被津津樂道的故事,也是一個至今不斷被爭奪的故事。
高水旺說自己是故事的當事人。而在鄰近村莊,有個叫高小飛的村民,專門製作北魏陶俑,他的支持者說,他才是真正的生產者。張二孬說,其實他當時也在做。
1994年,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上出現了一批陶俑。在這之前,有北魏大墓被盜的傳言,也有小浪底挖出文物的傳說。專家鑑定這批為真品北魏陶俑,國家級博物館撥款進行了『搶購性收購』。『歷史博物館買了三次,故宮買了兩次,中國歷史博物館花了八十萬,故宮花了十萬。』原國家文物局局長呂濟民曾經在央視回憶。
但東西卻越收越多。最後經過調查,這些『北魏陶俑』,出自南石山村。
高水旺說,當時是有人讓他按照圖紙訂做的。
高小飛回憶起當時,說那時候是他們的好時光。一個陶俑,兩三萬也能賣出去。
張二孬還記得當時的盛況。潘家園市場突然瘋了,什麼都收。家裡的唐三彩剛剛燒好,一出窯就背着上北京。『連作舊都不用』,一到市場,所有人都在搶,『管你是唐朝的還是北魏的』。
這樣的好日子持續了二十多天,戛然而止了。這算是高仿品的一個標誌性的事件。
在整個上世紀九十年代,南石山村的高仿品都算得上好賣。『文物販子買得多』。
張二孬說自己從來沒有自己找過文物販子。坐地開廠,東西好,就有人來,口耳相傳,慢慢來得就多了。固定客戶隱秘,生意好做。
從他這裡拿貨,低的幾千,高的幾萬,『賣給大老闆多少錢,那看人家的本事』。
往往高價的更好賣。『花十萬買,套到的錢,肯定比幾千的多』。
『上電視給上壞了』
張二孬認為,這個行業就不該上電視。『全國人民都知道是假的了,還有誰買?』
南石山村的低仿品,大多銷往各地的古玩市場。不貴,量大。到了市場,幾十塊錢賣到一二百塊錢。賣家說是真的,買家心裡也有數。
高級一點的進了文物商店。店主在說到真假時,多少會斟酌一下,反問『你覺得呢?』投石探路,看你是否懂行。
南石山村里人從來不自己去賣。做是做的,賣是賣的。文物販子可以漂泊不定,村裡的人是有廠子的。
文物販子的隊伍基本穩定。有人賣了幾件,賺了大錢,退出這行。『有退的就有進來的』。
現在,張二孬明顯感覺文物販子少了。以前,和他聯繫的有五六個,現在還到家裡來的,也就剩一兩個人。
南石山村的很多人,都覺得生意不如以前了。村民張新凡說,以前往潘家園發貨,一個月一大車。現在『幾個月也發不了一車』。以前通過廣州發往海外的貨,也要比現在多。
現在,『洛陽本地買的多』,當作工藝品和旅遊品送人。
張二孬把原因歸結為村里某些人高調宣傳。『全讓上電視給上壞了』。全國人民都知道是假的了,還有誰買?
他認為,這個行業,就不該上電視。以前知道的人少,文物販子一坑幾十件能賣幾百萬,現在『文物販子賣給誰去?』
高調宣傳,他指的是同村的高水旺。最初是央視在2004年重新把北魏陶俑事件翻出來,採訪了高水旺。這個傳奇故事又重新流傳。後來高水旺又幾次接受採訪,宣傳村裡的唐三彩。
張二孬的兒子張毅鵬不同意父親的觀點。80後的張毅鵬認為,高水旺抓住了出名的機會。現在信息發達,南石山村被熟知是必然的。而且收藏者越來越小心,鑑別能力變高了。這才是導致文物販子越來越少的原因。
冤大頭沒有那麼多了,洛陽當地的古董商韓飛說,以前玩三彩的多是廣東人。被騙得次數多了,廣東人也學謹慎了。別的地方的老闆,也不好騙了。張二孬說,之前銷往台灣、新加坡的也多,現在,那邊也要得少了。
有老闆要買,也很少賣得上以前的價錢。比真的便宜,比假的貴。幾萬塊錢,老闆覺得可以接受,『即使是假的也沒花多少錢』。
韓飛總結了一個道理:小刀子割肉不疼。
『掌眼』的人
文物販子有時會收買一些土專家,兩方一起騙出錢的老闆
真的和假的就是不一樣。能做到以假亂真的高水旺和張二孬,也這樣認為。
洛陽本地的收藏專家劉林民說,『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真偽』。
難在古代的氣韻,現代始終難以仿製。
不過對更多的人來說,沒有機會練出這樣的眼力。應運而生的是幫助鑑定的專家。
古董商韓飛說現在老闆們買東西前都會找專家鑑定,鑑定好了再買。
鑑定唐三彩,最好的專家在洛陽,『土專家最靈』。這些土專家被稱為『掌眼』的人。
他們成為了文物販賣者和買者的一道防護門。但有時候這道門也會監守自盜。
韓飛說,文物販子有時候會收買一些土專家,兩方一起騙出錢的老闆。土專家說是真的,老闆自然會深信不疑。『這樣的情況現在越來越多』。
洛陽民間的鑑定專家徐靜超,曾幫浙江的一名老闆看過買好的唐三彩,『一看就是仿製品』。這名老闆在2011年花大概80萬買了幾個唐三彩的馬和駱駝。買之前,已經找人看過。
有50多年收藏經驗的劉林民,明顯感覺到現在古玩市場的不同。收藏者蜂擁而至,追高殺跌,完全把文物收藏做成了一門生意。就算價格高到離譜,還是有人前仆後繼。
他說在上世紀80年代,在古玩市場裡還有着基本的信任。真的有真的價錢,假的有假的價錢。現在,殺一刀就跑,從此銷聲匿跡的販子不少。而不懂行的收藏者的撿漏心理,前所未有的膨脹。
『現在的市場全亂了』,劉林民說。有的專家也進入了文物市場的利益鏈條,收藏者突然發現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儀器自然是不能相信的。徐靜超說,測試物質老化年代的碳14早就被造假者攻破。通過反覆的X光照射可以讓年代混亂。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人的眼力。
相信誰的眼力更是個問題。土專家和文博系統的專家都有走眼的時候,至於是主動還是被動走眼,很難辨識。
轉型試驗
對未來,村民各有不同看法。有人說,這是仿古村的機會,也有人說,整個行業要垮了
現在的南石山村,有四位河南省工藝美術大師。他們做的仿古複製品,大的唐三彩中國馬,標價大多是數萬元。
在文物市場上,真正的器型完整端莊的唐三彩,能賣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來村裡的販子少了,買三彩送禮的多了。『手工仿古作品有它的收藏價值』,高水旺說。
買仿製品的人大多看重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號,有鑑定書,在唐三彩複製品的底座上寫有製作人的名字。
慢慢的村子裡專門做仿古的,也開始做現代工藝品,薄利多銷。
高水旺做一些古代沒有的新工藝,古樸的唐代仕女身上,畫上了大粉色的牡丹花,看起來貴氣了很多,『也有人喜歡』。
張毅鵬覺得工藝品是必須要做的了。既然賺不了當真文物的錢,工藝品需要補上這塊空白。張二孬對此有些不屑,『還是做仿古利潤高』。
村里也有人把作坊越做越小,最終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一年接文物販子幾個活,做出幾個高仿品,相當於別人一年。順便再做點文物修復的活,也生存得不錯。
南石山村做唐三彩曾經幾起幾落。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整個洛陽都在學做唐三彩,僅南石山村就有180多家廠。作為工藝品的唐三彩淪為地攤貨。馬路上堆滿了賣唐三彩的人,價格互相擠壓,很多廠家垮掉。
從純粹做工藝品,到上世紀90年代做仿古品以假亂真,南石山村現在又要經歷一個輪迴。
現在的南石山村,有70多家在做唐三彩。工廠和小作坊幾乎各占一半。做仿古品的有40多家,純粹的新工藝占到了20多家。
對未來,南石山村的村民各有不同看法。有人說,整個行業要垮了。也有人說,這是仿古村的機會。
他們更願意接受『複製』兩個字,很多人都拿菜刀比喻,『我賣菜刀是讓你做美食,你殺人,能怨生產菜刀的嗎?』
南石山村仿造唐三彩流程
選料 例如質量好的高嶺土
塑形 高仿品由藝人雕塑,工藝品用模具成型
素胎燒制 用電窯、煤窯或柴窯
上釉 每家釉料都有自己的配方
二次燒制
作舊 用配料殺光,埋進古土
流向市場 古董販子、古玩市場、工藝品商店等
□本報記者 張寒 河南洛陽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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