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先進的知識分子真正在近代意義上重視『民』的地位,更重要的還在於西方民主觀念的傳入,及其與清廷不斷喪權辱國的殘酷現實強烈刺激之間的一種互動作用。甲午戰敗後,主戰派張之洞、易實甫等帝王忠臣,激於義憤已敢於直批龍鱗,發出『皇上、皇太后有畏倭之心』、以至『割地棄民』這樣的『大不敬』之語,維新派人士嚴復、譚嗣同等,更是由此對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一度進行激烈的抨擊,指出其終將必然消失的歷史性,甚至痛詆道:『秦以來之爲君,正所謂大盜竊國者耳。國誰竊,轉相竊於民而已。既已竊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覺而復之也,於是其法與令猥毛而起。質而論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壞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他們意識到並強調,在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下,作爲君王奴僕的中國民眾與作爲『國家之主』的西洋民眾兩相搏戰,要想取得最終勝利是根本不可能的。所謂『彼其民爲公產公利自爲斗也,而中國則奴爲主斗耳,夫驅奴虜以斗貴人,固何所往而不敗?』在嚴復看來,正是這種『以自由爲體、以民主爲用』的制度的優越性,使得西方『上下之勢不相懸,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
不過,戊戌維新派及其日後的立憲派,雖都看重『民』的地位,卻並不主張立即在中國廢棄君王,他們基於對所謂民智、民力、民德『程度不足』的認知,盼望中國實行『君民同體』、『君民共主』的政治制度。主張廢除帝王之『民國』概念和理想的提出,乃是革命黨人的創造和發明。實際上,『民國』一詞,最初就是嚮往美國共和制度的孫中山等人,對『REPUBLIC』的中文對譯。1894年興中會綱領中譯爲『合眾政府』。1903年,孫中山已經提出、後來又成爲同盟會綱領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16字政綱中,其 『民國』一詞也是『REPUBLIC』的對應概念。20世紀初年,還有人直接將其譯成『共和國』的(如鄒容)。1905年發布的【同盟會宣言》裡,『建立民國』一條下清楚地寫道:『今者由平民革命以建國民政府,凡爲國民皆平等以有參政權。大總統由國民共舉。議會以國民公舉之議員構成之,制定中華民國憲法,人人共守。敢有帝制自爲者,天下共擊之!』可見,所謂『民國』,指的正是根除皇帝世襲制、採取總統選舉制的『共和國』,而基於此的『中華民國』理念,也早在1905年就已明確提出了,並非是到了辛亥革命爆發後,才臨時被決定爲新興國號的。
『民國』概念的提出和政體的確立,實成爲民初『瘛弊值靡栽諫緇嶸媳蝗巳戎允褂玫鬧苯傭因。『民國』概念里的『民』,當然不再是所謂『臣民』,而是指稱現代意義的『國民』和『公民』了。在革命黨人看來,由『國民』組成的國家,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民國』。正如1905年,陳天華在【國民必讀】中鄭重指出的:『何謂國民?------國以民爲重,故稱國民。國民的講法,是言民爲國的主人,非是言民爲國的奴隸。所以國民對於國家,必完全享有國家的權利,也必要擔任國家的義務』。不過,至少在1906年以前的革命黨人中,這『國民』里是否包括『皇帝』在內,也還並沒有達成完全一致的意見。前引陳天華的【國民必讀》裡就認爲:『國家既是國民公共的,那皇帝、官長也不過國民中一個人』,似仍未將『皇帝』排除在『國民』之外。在這一問題上,革命黨人與立憲黨人真正劃清界限,還是稍晚的事情。這還不包括『國民』範圍所必然涉及的『民族』問題在內。如果談及『國民』與『民族』兩者的關係,那麼革命黨人的有關認識,恐怕還要到民國建立後才得以最終成熟。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就職宣言】宣稱:『國家之本,在於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爲一國,如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爲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可以說至此,『國民』的內涵方才變得更爲完整。
值得注意的是,今天的人們談『民族』一詞時,很容易避開『三民主義』的思路和束縛,離開當時的語境。其實,重視 『民』及其 『國民』 組成的共同體,也是『民族』概念在20世紀初的中國獲得合法性的途徑之一。換言之,在現代漢語新生的『民族』一詞中,除了種族的意義之外,平等的國民、公民共同體的現代性內涵,當初也並非完全沒有涵括和反映。如1911年11月12日,伍廷芳在【致各友邦請承認中華共和國電】中就說:『今者吾民族振臂一呼,群而爭自由,於是紛紜塵擾,奄奄將亡之王族朝代中,實有一種自由而開通之民族嶄然發現,此即吾全國四萬萬人之民主精神也』。這裡,將『民族』與『王族』自然相對,如同將『民國』與『王國』、『君國』對舉,實在是微妙而意味深長的。
民國初年,在自覺使用『瘛弊值娜聳靠蠢矗帝王雖已成爲歷史的陳跡,但社會上認爲國『固然不可無民,更不可一日無君』者,仍大有人在。如深受西學教育的辜鴻銘,就強調當時社會大亂,『主要的原因是沒有君主。比如說法律吧,你要說「法律」(說的時候小聲),沒有人害怕;你要講「王法」(大聲,一拍桌子),大家都害怕了,少了那個「王」字就不行』。袁世凱妄圖復辟帝制的社會土壤,由此可見一斑。而『民國』的觀念和制度,也正因此而顯得更爲珍貴。今天的史書在談到民國初年的歷史時,常常愛說『中華民國實淪爲了一塊有名無實的招牌』之類話。實則,即便是純粹淪落爲『一塊招牌』,它所起到的重要歷史作用,也不容忽視。對於這一『招牌』的作用和功能,迄今爲止,史學界尚遠未給予足夠的認知和揭示。
也許是民國以後,特別是文革時期,太多的災難和罪惡都是在『人民』和『群眾』的名義下進行的緣故,如今的人們對於『民國』、『民權』等近代新生的政治概念的歷史價值,不免太過看輕。誠然,在缺乏民主傳統和現代經濟基礎的國度里,『人民』、『民權』等概念的流行及其『霸權』所向,確有可能導致走向其理想的反面。這是歷史留給我們的深刻教訓。但這些概念所帶來的良性歷史變化,所導致的進步追求和實踐,一言以蔽之,所參與造成的複雜歷史進程,又豈能一筆加以抹殺。這,或許就是今人如我者,在見到民初國人使用『瘛弊種時,浮想聯翩,願意『正面思之』的原因之一。
『瘛敝一字,民初時雖有人一度有意識地加以使用,且在今人看來甚爲昭彰眼目,但最終卻也並沒逃脫『未能流通開來』的命運。這可能主要是語言文字自身的問題。既有『民國』,何需『瘛弊鄭苛較嘀氐,實屬自擾。況且這裡還有一個『』字早已爲人們所長期習慣性使用?實際上,在筆者所見到的【社會世界】創刊號上,內封上題寫『中華民瘛保而外封上卻依然保留了『中華民』的字樣,其文中更是 『瘛弊趾汀』字交相併用,仿佛是『』字改不勝改,最後竟連編輯自身也只好泄氣作罷、墮入不得不聽任『』字自存的窘境。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怎能企望當時『瘛弊幟芄淮播開來呢?
語言文字自有其自身演化的規律,它一旦產生,便不能完全以人們隨意的主觀意志爲轉移。哪怕其緣起是很要得的念頭、很寶貴的思想,有時也不行。 來源: 中國漢字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