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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經濟史論壇 唐代和唐代以前有關水車的記載不多[1],要據此復原漢唐水車發展的輪廓,哪怕是粗略的輪廓,需要對材料的深度發掘和細緻分析。
從漢到唐,水車(主要是翻車)發展不是單線、而是雙線進行的。一條線是城市和宮廷,另一條線是鄉村和民間。前者使用翻車主要是為了城市和宮廷的供水。古人認為:『城中高,城外低為雄城。』(【孫臏兵法】)所以一般城中高於城外,引水機械有其發展的需要。後者翻車主要用於農田排灌和相關的水利活動,這種實踐應該是翻車發展最主要的動力和基礎。兩者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繫和推進。除此以外,南方和北方也有不同的發展路線,兩者也是相互推進的,而南方日益顯示出其居於主流和主導的地位。本文的考察力圖全面一些,避免偏於一端。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否使用翻車,【中國農業科技史稿】引用了庾信【和李司錄喜雨】詩句『雲逐魚鱗起,渠隨龍骨開』,認為這裏的『龍骨』是指龍骨車。但清吳兆宜【庾開府集箋注】謂此句系實指西漢開挖的河東『龍骨渠』。按,庾信是南陽新野人,早年仕梁,梁亡後相繼仕魏仕周,其保存的詩文大部分是入北後所作,【喜雨】應作於長安仕周之時,則詩中『渠隨龍骨開』極可能指龍骨渠。所以此詩不能作為魏晉南北朝時代使用龍骨車的證據[2]。
但當時翻車確實在繼續使用。證據之一是劉孝威【奉和晚日】:
飛輪摶羽扇,翻車引落潮。甘泉推激水,迎風慚遠飈。[3]
『摶』音團,將零散的東西凝聚起來謂之『摶』。飛輪像一把大羽扇一樣把風凝聚鼓動起來,習習涼風使作者發出『慚遠飈』的慨嘆。這屬於我國最早的風扇之列[4]。與『引落潮』和『推激水』相連的『翻車』,則應該是一種提水機械。劉孝威為是南朝梁人,與庾肩吾等人同為太子蕭綱的『高齋學士』,其詩多為與當朝權貴唱和之作。此詩提到的翻車可能是在當時建康宮廷中使用的。
在這之前,魏應璩有【與尚書諸郎書】。書中稱:
夫秋節涼和,霖雨清閒,正高會之盛時,飲宴之良日也。而陋巷之居,無高密之宇,壁立之室,無旬朔之資,流潦浸於北堂,K(『K』通『隙』――引者)漏沾於衣服,藁蒸單(『單』通『d』――引者)竭,檐石傾罄,中饋告乏,役者莫興,飯玉炊桂,猶尚優泰?雖欣皇天之降潤,亮水車之思雨,私懷蹙額,良不可言。……[5]
對於我們的研究來講,最值得注意的是『亮水車之思雨』。『亮』字似應作『亮察』解。為什麼水車思雨呢?因為天旱才用水車,水車能緩解旱情,但作用有一定限度,而且很辛苦,所以還是希望下雨。――不是水車思雨而是使用水車的人思雨。聯繫上文看,這段話的意思大致是:對於窮困潦倒,居於湫凹陋室的人來說,雖然皇天體察老百姓車水之勞,思雨之切,降下霖潤,值得欣幸,自己卻是愁苦難言。這裏的『水車』應該是指提水機械,而且是民間使用的水車[6]。應璩是河南汝南人,但該文是比喻,並非實指某地。
翻車引水提供宮廷和城市使用,可以追溯到前述畢嵐、馬鈞,從魏晉至唐五代,斷斷續續有記載,說明這條線延綿未斷。先看五代後蜀主孟昶妃子花蕊夫人的一首宮詞:
水車踏水上宮城,寢殿檐頭滴滴鳴。助得聖人高枕興,夜涼長作遠灘聲。[7]
這首詩寫得很清楚:用翻車(腳踏式水車當然是翻車)把水提升到宮城寢殿房頂,徐徐撥灑,水不斷沿着屋檐流下,滴滴作響。在清涼宜人的安樂窩中『高枕』的帝妃們,似乎聽到了遠處河灘的淙淙流水聲。這種消暑法稱得上是當時『高科技』的奢侈享受。
類似的辦法不可能只限於西南一隅,中原帝都只會更加『先進』。請看宋王讜【唐語林】卷四的記載:
明皇起涼殿……時暑毒方甚,上在涼殿,坐後水激扇車,風獵衣襟。……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坐內含凍。
這裏談到唐明皇消暑的兩着妙招:一招是比手搖輪扇大有改進的『水激扇車』,另一招是類似花蕊夫人所述的『積水飛簾』。這兩招的前提都要把水提升到一定的高度,蓄積其勢能,那麼,使用翻車之類的提水機械,應在不言之中了。
唐代詩人鄭谷咸通至廣明間(860―881)在長安應試,寓居於宣義裏,寫了以下一首詩:
幽居不稱在長安,溝淺浮春岸雪殘。板屋漸移方帶野,水車新入夜添寒。[8]
宣義裏是唐代長安的一個坊,在城東北五十裏,有不少官僚貴族的宅第園林。這首詩明白告訴我們,唐代長安的城市供水系統的確使用了提水機械。可能一年四季都在工作。從『溝淺浮春岸雪殘』的描寫看,缺乏急流深湍激動水輪的條件,這裏的『水車』,應該還是翻車。
比鄭谷早的唐代另一位詩人李賀在【同沈駙馬賦得御溝水】中說:
入苑白泱泱,宮人正靨黃。繞堤龍骨冷,拂岸鴨頭香。[9]
這是詩的前四句,是寫御溝,寫水的。所謂『御溝』是流經宮城的河道。溝水碧波蕩漾,詩人狀之以『鴨頭香』[10]。但歷代注家對詩中的『龍骨』未得其解,而這正是理解這首詩的『管鑰』。宋人吳正子引述『【史記・河渠書】「穿渠得龍骨,名曰龍首渠」』[11]。意思是詩中『龍骨』指此。唐代的御溝如何能與漢代龍首渠的龍骨搭得上界呢?清人王琦感到了這種說法不通,以未決的口氣說:『龍骨,似指溝邊砌石。』[12]溝邊砌石也看不出與龍骨有多少相像之處啊。更有學者據此坐實為『龍骨,石砌堤岸』。『龍骨』既然是『石砌堤岸』,即是堤岸本身,那麼『繞堤龍骨』,就等於說『繞堤堤岸』了,李賀寫詩,會這樣粗率嗎!那麼,『龍骨』何所指?我認為是翻車。中國歷史上,翻車被稱為『龍骨車』,或徑稱『龍骨』,尤其是宋代及以後,這種例子不勝枚舉。龍骨車是用來車水的,水源當然來自御溝,所以繞堤放置,不是合情合理嗎[13]?或謂以『龍骨』稱翻車,主要見於宋代及以後文獻,不能用來解說唐詩。可是詩中也有內證,『入苑白泱泱』。一個『入』字,一個『白』字,足證『龍骨』是水車。內苑中的水是使用這些繞堤的龍骨車把御溝水提升導引進去的,故稱『入苑』,水從龍骨車中翻出,流速較快,水層較薄,在光線之下呈現白色,故稱『白泱泱』[14]。『入苑白泱泱,宮人正靨黃』,是說每天早上龍骨車車水入內苑的時候,宮人正在梳妝打扮[15]。這樣解釋,詩的前四句文從字順,渾然一體。李賀的詩是寫實的,注家找不到『管鑰』,瞎捉摸一通,把本來不複雜的事說得挺玄乎,什麼『入苑白泱泱』是『詠宮怨』啦,是『隱喻傅粉何郎之面,即喻沈』啦,把人越說越糊塗了。理解該詩的另一個關鍵是把苑水和御溝分開,它們有聯繫,但不是一碼事;詩中對御溝水和苑水不同顏色的描述已經說明這一點。如果把苑水和御溝混為一談,認定苑水是御溝的一段或一支,那麼,苑水應是日夜通流的,就無所謂『入』了;沒有了特定時間的『入』,『正』就失去了與之對應的時點,『宮人正靨黃』也就說不通,難道宮人也像日夜通流的苑水那樣沒日沒夜地梳妝打扮嗎?只有把『龍骨』解釋為翻車,李詩才能說通;『龍骨』是翻車已無疑義。這首詩進一步說明,唐代宮廷供水系統的確是利用翻車為引水機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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