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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新民晚报 莫言
早期的创作是围绕着自己对故乡的记忆以及亲身经历展开的,可是对故乡的记忆和亲身经历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作家需要不断补充、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越新奇的事物对作家的刺激越大,越是没有接触过的经验越能使他创作的神经变得兴奋。来自天南海北的知识会支撑你的创作,逐渐会变成一种非常重要的创作资源。《檀香刑》基本上还是建立在对故乡的记忆上,当然它也不完全是记忆,其中大量材料来自文字资料。我个人从来没有与和尚打过交道,我的小说中也从来没有涉及佛教。到了《四十一炮》出现了大和尚这个人物,也许跟在日本时认识的和尚有关系。最原始的模特并不是和尚,而是我同乡的一个人,我要叫他叔叔。1947年他从青岛到台湾去了,成了一个在台湾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个人的经历非常传奇。如果把他的经历如实写出来,那将是一部令人震惊的作品,其精彩程度我想会超过《教父》。这个形象跟我在日本打过交道的和尚结合起来,就出现了《四十一炮》里的大和尚这个人物。
佛教其实也是对人生的一种解释,对生命的一种理解。如果理解不一样,那人与人的眼界就不一样,处理所有事情的方式也就不一样了。最困扰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是各种各样的欲望,食欲、性欲和金钱欲,还有权力欲、享乐欲,为利来为名往,这些都是痛苦的根源,所以我在《生死疲劳》的卷首语上引用了佛教的一句话:“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其实,“觉悟”是一个佛教用语。这样一来,再写人物的命运、写人的痛苦欢乐就感到不一样了。对小说里的每个人物不可能都要求他们像和尚那样,但我可以用和尚的眼光关注我小说里面的人物,用悲悯的目光去审视我的人物。进入写作的时候,情感上就不会有太多的倾向性,也不会有太多的道德批判性,对善和恶会做出新的解释。对恶人也要带七分怜悯,恶人实际上是可怜的。过去我们说恶人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以快民意。但在很多情况下,恶人的痛苦其实也是非常深重的,他也是到了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状态。
小说家在写作的时候,他脑子里的环境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写人物也一样,小说里的人物就像我身边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我仿佛跟他生活了几十年之后,才可以来写他。《生死疲劳》里面的单干户几乎跟我生活了一辈子。我从十来岁就认识了这个人,而且我一直没有忘掉他,经常想起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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