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中国文学网 试分析之
1、“郢之登徒”接待孟尝君了吗?
《齐策三》郢之登徒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戍曰:‘臣,郢之登徒也,直送象床。象床之直千金,伤此若发秒,卖妻子不足偿之。足下能使仆无行,先人有宝剑,愿得献之。’[14《战国策》](P564)”这分明是“郢之登徒”与“公O戍”的私下交易。
汤老却说:“齐国的盂尝君到了楚国,在接待工作中送致象床的是楚国的‘登徒’。……这个接待孟尝君并且送致象床的‘登徒’,即‘左徒’之职”[1](P55)
“郢之登徒”见公孙戍,既不是“在执行任务时对外宾讲话”;更没有“接待孟尝君并且送致象床”。故汤老之论,似乎是对《孟尝君出行国》的误读。
汤老的:“试问,象这样有关赠送礼品的邦交大事,岂会如过去所理解的那样,由于一个名叫‘登徒’的一般官员怕负责任而擅自借故推脱、临时改变计划? ”[1](P56)――这恐怕应该去“问”编写此文的古人!
2、怎么看“臣……足下……”?
汤老说:“从‘臣,郢之登徒也’一语来看,在执行任务时对外宾讲话的语言环境中,首先应当自我介绍的是个人的官职与政治身份,而决不会突如其来地只称个人的名字是 ‘郢之某人’”。[1](P55)
假如是在“接待外宾的语言环境中”,那么汤老的这个说法确有道理。但是,要了解历史人物,必须把他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考察。
先秦之时的外事等活动中,位卑者与位尊者对话,可自称“臣”等,称尊者可称“足下”、“君”等。
如:
《秦策二・甘茂亡秦且之齐》:“甘茂亡秦,且之齐,出关遇苏子,曰:‘……今臣不肖,弃逐于秦而出关,愿为足下扫室布席,幸无我逐也。’”
《赵四・齐欲攻宋秦令起贾禁之》: [苏秦]“谓齐王曰:‘臣为足下谓魏王……’”
《齐策三》公孙戍[谓孟尝君]曰:“臣愿君勿受。”
这种称谓上的尊卑关系在《战国策》中贯彻始终没有例外。
“郢之登徒”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戍(相当于士)也要称“臣”称“足下”,说明其社会地位低于公O戍。“郢之登徒”还作了与楚王献象床之决定相悖的小动作。这些卑下的言行,不可能出自“楚之左徒”(大夫或上大夫)。
3、《齐策》的‘登徒’与宋赋的‘登徒’一样吗?
汤老说:“显而易见,《齐策》的‘登徒’与宋赋的‘登徒’一样。都应当是官名而非人名”。[1](P56)
此说也难以成立。
先秦的很多姓氏从官名而来,“登徒”有可能原先是官名,后来成为姓氏。
“《齐策》的郢之登徒”,只是个级别低于公O戍(士)的小官吏。(这个“登徒”到底是官名还是人名,对理解此文,并不太重要,可以存疑。)而宋玉赋中的“登徒子”这个人,则是楚都迁陈以后顷襄王身边的“大夫”。
所以 这两者既不能说“都是官名”,更不能说两者“一样”。
4、何来“大耍手段。说了不算”?
汤老说:“‘左徒’黄歇。他跟顷襄王在惧秦疏齐的外交方针支配下,表面上声称要赠盂尝君以极其珍贵的礼品‘象床’,以敷衍这位声势赫赫,周行各国的外宾;而又从中大耍手段。说了不算,以免惹起秦国的注意。”[1](P56)
郢之登徒“不欲行”这件事,既没有不让孟尝君知道的预谋,孟尝君的门人公O戍更没有隐瞒真象,马上就告诉了孟尝君:“郢之登徒不欲行,S戍以先人之Α薄
汤炳正先生,把小官吏“郢之登徒”私下的小动作,判断为:左徒黄歇跟顷襄王,“从中大耍手段。说了不算”。如此偏离原文的想象,很难令人信服。
5、“郢之登徒”跟“黄歇”搭不上关系
汤炳正先生曰:“孟尝君相齐跟黄歇任楚顷襄王‘左徒’的时间,基本上是一致的。因此,当时孟尝君至楚,办接待工作的‘登徒’,很可能就是‘左徒’黄歇。”[1](P56)
廖化津先生对此有所商榷:“按《孟尝君列传》及《六国年表》,齐⊥跞十年(楚顷襄王五年,前294年),孟尝君出奔,召回后即‘谢病,归老于薛’,再没有到国外去。直至齐襄王新立(楚顷襄王十六年)不久,孟尝君卒。据《楚世家》,顷襄王二十七年,黄歇才以左徒侍太子于秦,距离孟尝君‘归老’已经二十二年。可见孟尝君至楚送象床的‘登徒’当不是黄歇。” [15《屈原决不是‘传说人物’》]
我们假定,考烈王二十五年(前238年)春申君被李园害死时约六十岁。考烈王元年,春申君三十六岁。顷襄王三十六年(前263年),左徒黄歇三十五岁。顷襄王二十七年(前272年),左徒黄歇侍太子完入质于秦时,二十六岁。“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时(约前273年),黄歇约二十五岁。再向前推21年,即前294年孟尝君“卸任齐相”离齐赴魏,这时的黄歇还是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从时间上看,左徒黄歇不可能与任齐相的孟尝君会面。再从空间上看“郢之登徒”,当是“郢都”之“小官吏”,与左徒黄歇所处的“陈”不是一地。更不用说黄歇任左徒时大部分时间都“侍太子于秦”。可见,“郢之登徒”跟“左徒黄歇”搭不上关系。
其实,只要根据汤先生所引用的《淮南子・兵略训》之文:“然怀王北畏孟尝君,背社稷之守,而委身强秦,兵挫地削,身死不还。”[1](P56)就可以判定,“孟尝君相齐,跟黄歇任楚顷襄王‘左徒’的时间”是不一致的。――孟尝君相齐主要在楚怀王之时和顷襄王初年。与约在顷襄王二十七年才任左徒的黄歇,不是同时代之人。
6、“郢之登徒”、“左徒”、“左[上升下止]徒”三者互不相干
汤炳正先生说:“可以证明这个接待孟尝君并且送致象床的‘登徒’,即‘左徒’之职;也就是曾侯乙墓简文所记载的在曾侯葬事中赠车马的‘左[上升下止]徒’之职。”[1](P55)
从社会地位上分析:“郢之登徒”的等级低于公O戍(士),不会是左徒(大夫)。
从时间上看,孟尝君在前306年左右当上齐相,假如齐相孟尝君访楚,其时黄歇多半还未出生(至多是个婴幼儿)。更说明《齐策三》中的“登徒”不可能是左徒黄歇。
至于曾侯乙墓的“左[上升下止]徒”,目前并没有可信文献资料能证明它与“左徒”相关。
可见,汤先生的“证明”并不成功。
核实历史事实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史实失真、文献依据不足,尔后的一切都是流沙上的建筑。汤老的《“左徒”与“登徒”》一文,不但文献依据不足,还有多处史实失真,这对于具有深厚“小学”功底的汤炳正先生来说,实在出人意料……
三、“郢之登徒”不是“屈原”
廖化津先生说:“《淮南子・兵略训》说:‘怀王北畏孟尝君。’所以孟尝君至楚,怀王倍加尊敬,而献象床。‘登徒’,必然就是屈原。” [15《屈原决不是“传说人物”》《云梦学刊》1991 02(P9)] 。
廖氏也没有考证孟尝君可能“至楚”的时间与屈原是否相关。
后来,赵逵夫先生说:“《齐策三》中所写‘郢之登徒’乃楚之左徒。……这个左徒是谁呢?我以为是屈原。”[9](P138)此篇“当系于周慎靓王三年(前318,即楚怀王十一年)。此前一年,齐楚燕赵韩楚共同支持公孙衍为魏相,山东六国形成联盟,此年五国合攻秦(齐国未参加攻秦),楚怀王为纵长。孟尝君出行五国,正是齐国与五国结好之后;楚送孟尝君象牙床,乃是怀王着意受买各国执政者以维持纵长地位的表现。” [9](P134)
只是,赵先生所说的孟尝君至楚的时间与史籍所记不符。
前面已经证明:《齐策三》的“郢之登徒”等级低于公O戍,不会是左徒。
下面再从齐相孟尝君可能“至楚”的时间,与屈原任左徒的时间来看,这两个人有没有可能碰面?
(一)、孟尝君任齐相的时间(前306年-前294年)
《齐策三》中“五国皆致相印于君”的孟尝君,当然是齐相。那么,孟尝君始任齐相是那一年呢?
《魏世家》:前310年“魏哀王九年,与秦王会临晋。张仪、魏章皆归于魏。魏相田需死,楚害张仪、犀首(公孙衍)、薛公(田文)。楚相昭鱼谓苏代曰:‘田需死,吾恐张仪、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代曰:‘然相者欲谁而君便之?’昭鱼曰:‘吾欲太子之自相也。’”[2《史记》.P387]
前310年的田文已称薛公,说明田文约在前310年(齐宣王十年),继位为“薛公”。
楚相昭鱼恐薛公“相魏”,说明薛公尚不是齐相。
再从《楚世家》看:怀王二十(~二十三年?)“齐之所信于韩者,以韩公子t为齐相也”[2. P340]。说明其时齐相为韩公子t。
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第八章有:“薛公相脊(齐)也,伐楚九岁,功(攻)秦三年。” 可作孟尝君约在前306年当上了齐相的旁证。
晁福林先生曰:“所谓‘攻秦三年’当指孟尝君从秦逃归后联络齐、魏、韩三国共攻秦以后的三年,实当前298―295年。翌年,即前294年是为孟尝君离齐赴魏之年,也就是帛书所谓的‘王弃薛公’之年。所谓‘伐楚九岁’的始年,当从三国伐秦的前298年上溯九年,即前306年。是年秦相甘茂出奔至齐,翌年,秦加强与楚关系,楚‘倍齐而合秦’(《史记・楚世家》)。孟尝君主谋伐楚,当始于此时。我们说‘伐楚九岁’当从齐、韩、魏三国伐攻秦的前298年上溯,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战国策・西周策》‘薛公以齐为韩魏攻楚’章的记载。是章载韩庆对于孟尝君语谓,‘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而取宛、叶以北以强韩、魏’。”[16《孟尝君考》] (P131)
前294年“田甲劫王,相薛文走”(离齐奔魏)。[《史记・六国年表》]
结论:田文约在前310年,继位为“薛公”又称孟尝君;约在前306年当上了齐相。此后,“伐楚九岁,攻秦三年”(前306年至前296年),到前294年孟尝君离齐奔魏。其间并没有机会访楚。故“孟尝君出行五国”多属虚构之辞。谬文远先生曰:“综观孟尝一生,足迹未涉楚境,此章疑亦依托之语。”[17《考辨》](P109)
(二)、屈原任左徒的时间(前319年-前314年)
前文已叙,多数学者认为屈原始任左徒,大致在楚怀王十年。而屈原被“疏”,当在怀王十六年“张仪诈楚”之前。那么究竟在那一年呢?
蒋骥曰:“本传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云云,其非同时,可知矣。”[18《山带阁注楚辞》]
姜亮夫先生说:“原之被谗,当在十四五年之间也。”[19《楚辞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7页。]
怀王十五年(前314年)“战国形势”的焦点是天下诸侯“反齐救燕”。
《战国策•赵三》:“齐破燕,赵欲存之。乐毅谓赵王曰:‘今无约而攻齐,齐必雠赵。不如请以河东易燕地于齐。赵有河北,齐有河东,燕、赵必不争矣。是二国亲也。以河东之地强齐,以燕以赵辅之,天下憎之,必皆事王以伐齐。是因天下以破齐也。’王曰:‘善。’乃以河东易齐,楚、魏憎之,令淖滑、惠施之赵,请伐齐而存燕。”[14]
《孟子•梁惠王下》:“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
《战国策•魏策一》还有“楚许魏六城”――楚国欲以六城为代价,换取魏支持,以联合魏赵“伐齐存燕”。此记不一定准确。但是,它反映出怀王十五年楚欲连魏反齐的史实。
怀王十五年,“燕王哙七年,子之南面行王事三年”,“将军市被、太子平谋攻子之,不克。构难数月.齐章子伐燕,杀哙,子之亡。三十日而举燕国。”
而此时怀王要“伐齐而存燕”,屈原多半不会赞同。燕国内乱,乃由燕王哙让国于子之引起。这又为楚谗臣提供了“属贞臣而日娱”可能引发内乱,与王、与国不利的例证。上官大夫等人就利用这个机会“共谮屈原”。最后至使“王怒而疏屈平”。
“从楚怀王十六年之前的国际形势和屈原的外交政策方面看,屈原被疏,当在怀王十五年齐国破燕之后,楚国首谋联合赵、魏伐齐之前。”[20田耕滋《屈原被疏原因探幽》](P20)
结论:屈原任左徒的时间,约在怀王十年至十五年(前319年-前314年)。
(三)“郢之登徒”不是“左徒屈原”
屈原任左徒的时间在“怀王十年至十五年(前319年-前314年)”。
孟尝君约在前310年继位为“薛公”;约在前306年当上了齐相。
即便前306年当上了齐相的“孟尝君出行五国,至楚”,屈原已在前314年,被“疏”失职,两个人并没有机会碰面。
这就进一步证明了《齐策三》中的“郢之登徒”,不可能是屈原。
赵逵夫先生为何要把“孟尝君出行五国”系于前318年呢?可能他认为:“屈原之任左徒在怀王十年(前319)。十一年(前318年)楚、赵、魏、韩、燕五国共攻秦,楚为纵长”[9.P193],“至怀王十六年(前313年),上官大夫之流内外勾结将屈原从朝廷中赶出”[9.P194]。若要把“郢之登徒”说成是“左徒屈原”。只有前318年这一个空档。既然要凑合屈原,也就顾不得孟尝君的生平了。
赵氏之文中还有一些不能自圆其说之处。
例如:
既说“公元前318年。这时孟尝君虽然尚未继封”[10. P135];田文的父亲,齐相田婴“靖郭君失宠于王”[9.P135]。又把“孟尝君出行五国”系于前318年,说在齐国尚无职权的田文,是“正掌握齐国大权的孟尝君”[9.P141]。
既说:“楚送孟尝君象牙床,乃是怀王着意受买各国执政者以维持纵长地位的表现。”[9.P134] 又说“田文出行五国在五国伐秦之前”[9.P136]。――而“在五国伐秦之前”根本就没有“纵长”,如何“维持纵长地位”呢?
赵氏还说:“楚之左徒不得不以不露痕迹、不影响双方关系的办法,提醒孟尝君”[9. P141]。此说显然与《齐策三》所记不符。此人与公孙戍一见面就亮出了“郢之登徒”的身份;而公O戍则告诉孟L君:“郢之登徒不欲行,许戍以先人之宝剑。”――何来“不露痕迹”的办法呢?
一切问题只有放在特定的时空中才能正确说明。“登徒乃左徒”论,不论是指黄歇,还是指屈原,其时、空、情节都与史实不符。(熊人宽)
注释:
[1]汤炳正《“左徒”与“登徒”》[A]《屈赋新探》[M]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P48-57。
《“左徒”与“登徒”》[J]《中华文史论丛》1981 03
[2]司马迁《史记》[M]岳麓书社 1988年10月
[3]洪兴祖《楚辞补注》[M]中华书局1983年3月。
[4]刘向《新序•节士》
[5]段熙仲《楚辞札记》[J]《文史哲》1956 12(总)52 P63
[6]《礼记》[M]
[7]刘彬徽《楚系青铜器研究》[M]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 P368-369]
[8]裘锡圭《谈谈随县曾侯乙墓的文字资料》[J]《文物》1979第7期。P25-31
[9]赵逵夫《屈原和他的时代》[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第二版。
[10]周建中《屈原仕履考》[J]《文学评论》2005 02 ]
[11]吴广平编著《宋玉集》[M]岳麓书社2001 08
[12]刘刚《宋玉年世行迹考》[J]《鞍山师范学院学报》2003(05):P48-54
[13]熊人宽《〈招魂〉――屈原遐想“自招其魂”》
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255831
[14]何建章《白话战国策》[M]岳麓书社1992年3月
[15]廖化津《屈原决不是‘传说人物’――驳屈原不见于先秦典籍说》[J]《云梦学刊》1991 (02 ):P7-11
[16]晁福林《孟尝君考》[J]《学习与探索》1997年第4期
[17]谬文远《〈战国策〉考辨》[M]中华书局 1984年7月
[18]《山带阁注楚辞》]
[19]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20]田耕滋《屈原被疏原因探幽》[J]《文学遗产》2005年第4期(P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