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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網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是詩聖杜甫著名的兩句詩,一千多年來的中國詩壇儘管新舊代嬗,但是,"語不驚人死不體",卻是不同時代的詩人都望鳳來儀的一面藝術旗幟。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含意是豐富的,"鍊字"與"煉意"即其中之一。我國的六典詩歌,在漢魏以前講究完整的全篇,雖然也有佳句可摘,有如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的"見"字,但"鍊字"、"鍊句"畢竟是詩歌創作到了高度繁榮的唐代的自覺的產物。我國古代詩論中所說的"詩眼","句眼"、"一字眼"等等,就是對詩歌創作中的鍊字所作的理論概括,而"吟安一個字,燃斷數莖須"(盧延讓)、"詩賦以一字見工拙"(蘇東坡)等等,則是詩人們自道創作辛苦之辭,而熟悉"推敲"這一鍊字的經典式佳話的讀者,也不妨去讀讀元代劉秉忠【藏春集】中的【讀遺山詩四首】,其中之一寫道:"青雲高興入冥收,一字非工未肯休。直到雪消冰泮後,百川春水自東流。"作者以形象的詩句描繪詩創作中鍊字的過程,以及詩人煉得至當至雋的字以後的美好心情。吟誦之餘,我們固然可以對鍊字之妙得到感性的認識,不也可以分享到詩人的藝術的喜悅嗎?
從大的範圍來說,古典詩歌的鍊字不出煉實詞與煉虛詞兩個方面。嘗一臠而知全鼎,下面,我們有所側重地引例作一些說明。
煉數量詞。數量詞大約和講究概念與邏輯的數學、物理有某種密切的關係,因此,從文學特別是詩歌的角度來看,它似乎是枯澡乏味的。其實不然,優秀詩人的筆就仿佛是童話中一根可以使沙漠湧出綠洲的魔杖,那經過精心選擇提煉的數量詞,在他們的驅遣之下卻可以產生豐富雋永的詩情。庚信【小園賦】中的"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前人就稱之為"讀之騷逸欲絕"。李商隱的【錦瑟】,開篇就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儘管元遺山慨嘆"獨恨無人作鄭箋"於前,王漁洋表示"一篇錦瑟解人難"於後,"五十弦"、"一弦"、"一柱"這些並非富於詩意的數墾詞,在高明的詩人的筆下,卻獲得了一種朦朧之美與多義之美,卻是不爭的事實。"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把僧齊己的【早梅】詩中的"數枝開",改為"一枝開",齊己因此而拜鄭谷為"一字師",這故事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了,不必贅述。據元代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記載,張桔軒有詩云"半篙流水夜來雨,一樹早梅何處春",元遺山認為既指明了"一樹",就不能又說表疑問的"何處",同時,一樹梅花也絕非早梅,於是他就把"一樹"改為"幾點","幾點"本身井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但用在這裡描繪逐水而流的梅花,卻符合生活的真實,也使全詩氣機流暢,韻味平添。
鍊形容詞。詩歌是社會生活的主觀化的表現,少不了繪景摹狀,化抽象為具體,變無形為有形,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觸其物,如歷其境。這種任務,相當一部分是由形容詞來承擔的。我國古典詩詞中鍊形容詞,有兩種情況值得特別注意,一種是形容詞的重疊運用,一種是表顏色的形容詞於句首與句末的運用。王維的【積雨輞川莊作】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鷗",郭彥深就說"漠漠陰陰,用疊字之法,不獨摹景之神,而音調抑揚,氣格整暇,悉在四字中"。怎樣描繪雪景?【詩經】中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大約是最早的答卷了,而黃山谷【詠雪】的"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可以說是後來居上。"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蝴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這是王駕寫的【睛景】,王安石改後兩句為"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除了易"蝴"為"蜂",易"應"為"卻"之外,鍊字的關鍵就在於去"飛來"而改為"紛紛",因為只有蜂忙蝶亂的側寫妙筆,才能令人動情地表現出晚春雨後特有的美景。至於形容詞的單用,如吳文英的"鄉夢窄,水天寬"(【鷓鴣天・化度寺】),"窄"與"寬"形容與對照俱妙;周密的"夢魂欲度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高陽台・寄越中諸友】),以"輕"字描狀夢魂,化無形為有形,而且通之於表重量的觸覺,更是形容詞錘鍊中通感的妙用。鍊形容詞鑄於句首或句末,這種詩例也不為少見,如杜甫的"青惜峰巒過,黃知桔柚來"、"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翠干危棧竹,紅膩小湖蓮"、"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人饌來",是形容詞煉於句首,有如現代的印象派繪畫,首先捕捉的是色采鮮明的印象。 王維的"日落江湖白, 潮來天地青",李清照的"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都是形容問煉於句末的範例,而元稹的"寥落古行官,宮花寂寞紅",李商隱的"曾是寂寥全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也是鍊形容詞於句末, 本是表熱鬧的宮花的"紅",又形容之以表冷清的 "寂寞",鍊字而運用矛盾修辭法,更覺合情深婉。李商隱的"暗"與"紅"的色調對比,也許是從前人那裡得到過啟發吧?
煉動詞。一首詩,是由一些詩的意象按照一定的藝術構思組合而成的,而真正能構成鮮明的化美為媚的意象的詞。主要是表動態的具象動詞。因為名詞在詩句中往往只是一個被陳述的對象,它本身沒有表述性,而能給作主語的名詞以生動的形態的,主要就是常常充當謂語的動詞,這樣,具象動詞的提煉,就成了中國古典詩歌鍊字的主要內容,離開了煉動詞,鍊字藝術就會黯然失色。是的,欣賞古典詩詞中那些精妙的動詞.我們只要翻開古典詩詞集,就有如仰望夏夜晴空,星光燦爛,目不暇給。庚信的【春賦】中有"月入歌扇,花承節鼓"一句,清人許在 【六朝文e】 中評為"生錠可喜",因為班婕妤詩有"裁為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如果庚信化為"月似歌扇",當然也無不可,卻遠不如動詞"入"的去熟生新, 情韻迴蕩, 而前面所說杜甫的"紅入桃花嫩",恐怕也還是受了庚信的啟示。據說,王平甫對自己所作【甘露來】詩中的"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 十分自負, 蘇東坡以為精神全見於"卷"字,而"飛"字與之大不相稱,在王平甫的要求下易以"橫"字,結果使他嘆眼不已。由此可見,即使同為動詞,也要根據詩的規定情境千錘百鍊。又如"吐"字,這是最平常易見而沒有什麼驚人之處的動詞了,杜甫有一聯詩句是"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蘇東坡對此極為欣賞,我想,除了"明"字這一形容詞兼攝動詞的作用而富於動態之外,就是"吐"字下得極妙。宋代陳與義對此也頗為心折,他在【巴丘書事】中有句是"四年風露侵遊子,十月江湖吐亂洲",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讚賞說"言水落而洲出也,吐字下得奇警"。清代的查慎行,大約於此也未能忘情吧,他在【移居道院納涼】詩中寫道:"滿城鐘磬初生月,隔水簾櫳漸吐燈",寫華燈初上燈水交輝的夜景,化靜為動,造語奇特,這個富於動力性的"吐"字的運用,真是不讓杜甫和陳與義專美於前了。
虛詞的運用,在新詩創作中似乎遠不及在古典詩詞中地位重要。在古典詩詞中,虛詞的錘鍊恰到好處時,可以獲得疏通文氣,開合呼應,悠揚委曲,活躍情韻,化板滯為流動等美學效果。羅大經【鶴林玉露】指出"作詩要健字撐拄,活字斡旋。撐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車之有軸",就是從這個角度看到煉虛字的作用。盛唐詩人善於運用虛字,其中又以杜哺最為擅長。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說:"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字自齊梁’,遠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又如他的【寄杜位】:"近聞寬法離新州,想見歸懷尚百憂。逐客雖皆萬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況復塵隨眼,鬢髮還應雪滿頭。玉壘題書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游?"前呼後應,仰承俯注,妙在虛字旋轉其間,使氣勢頓宕,情韻欲流。如果說,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去掉"與"、"共"二字就會大為減色,歐陽修【晝錦堂記】首句本為"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遞走後飛騎追加二"而"字成"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因此而使文義大為增光,那麼,從上面所引的詩例中,我們就更不難領略詩詞中煉虛字的美的消息。
正如同一個戰士要在統一號令之下才能充分發揮戰鬥力一樣,鍊字也必須以煉意為前提才具有美的價值。因此,有字無句或無篇,是不足取的。只有篇中鍊句,句中鍊字,鍊字不單是煉聲、鍊形,同時也是煉意,只有切合題旨,適合情境,做到語意兩工,這樣煉出來的字才能真正精光四射。沈德潛的意見還是可供參考的:"古人不廢鍊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朴字見色。"從前引諸例來看,成功的鍊字都是和煉意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鍊字,就是使"意"--作者主觀的情思和作品所表現的生活具體化、生動化、縱深化與美學化,只有煉出具體生動的富於美學內容和啟示性的字,才能使"意"具有感染人的力量。
"語不驚人死不休",是一面嚴肅的藝術旗幟,而在煉意的前提下鍊字,是使這面旗幟飛揚起來的風。
作者:王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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