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中國國學網
『瀚海』(一名『翰海』)這個地名,首先見於司馬遷的【史記‧霍去病傳】:『驃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粥之士,約輕齎,絕大幕(漠),……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自後,儘管人們還沒有弄清『瀚海』的本來意義,而『瀚海』這個名詞,兩千多年來卻以各種不同的含義大量出現在史籍和文學作品中了。同時,關於『瀚海』的注釋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翰海,北海名也。』(裴駟引如淳注),因『群鳥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司馬貞引崔浩注)。可是,實際上霍去病所到之處,離北海(貝加爾湖)尚遠;而且,既是湖泊,『登臨』二字就很費解。有的認為,瀚海即戈壁、沙漠。然而,『按班史前雲絕大幕,後雲臨瀚海,則瀚海非今之戈壁矣。』(范壽金【西遊錄略注補】)這個反駁當然是十分有力的。到了元代,又有人根據在西北邊疆的親身見聞,斷言:『今之所謂瀚海者,即古金山也。』(劉郁【西使記】)但他們對『瀚海』的得名由來及其地理方位仍說不清楚,很難確解。
已故岑仲勉先生在1958年改定【自漢至唐漠北幾個地名之考定】一文,對於『瀚海』的地理和意義,曾經旁徵博引、精細考辨,努力撥除望文生義的迷霧,確定元人劉郁的解釋符合實際,並認為『瀚海』是譯音,即『杭海』、『杭愛』,是阿爾泰山的支脈。他根據突厥語的『日』(kün)、『月』(ai),推測『瀚海』的發音(khangai)可能由『日月』的並讀(kün-ai)變化而成(kün-ai→ khän-ai→khcmgcti),所以『瀚海』可能即是『日月山』。他在文章最後下了結論:
抑翰海之稱,傳於漢世,其後竟寂寂無聞,逾千百年,迄元乃復傳於我國,論者或以為怪。殊不知匈奴時以全山着,故日翰海,突厥時以高峯着,故曰『於都斤』,元世南北大通,由是兩名皆並聞於我國,觀夫唐代不聞有同樣譯音之地,元乃有之,益足征翰海之為山而非海矣。
到此,問題並沒有最後解決。新出版的【辭海】在採納岑先生考證的同時,根據各時代著作中『瀚海』這個詞的不同含義,認為它的『含義隨時代而變』:兩漢六朝時是北方的海名;唐代時是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其迤西今準噶爾盆地一帶廣大地區的泛稱;元朝時是阿爾泰山;明以來用以指戈壁沙漠。實際上,由於對『瀚海』的本來意義並沒有真正搞清,這個結論仍然是不科學的、有漏洞的。例如,【史記】中的『瀚海』作北方海名解就講不通,一些元人著作中提到的幾處『瀚海』的地理方位也相差很遠,仍然使人感到困惑。
至於講到唐代,長期以來,大家認為唐代文學作品中的『瀚海』即指戈壁灘或沙漠地區。似乎文學家們都這麼寫,這麼用,大家也就這樣看,這樣理解,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誠然,唐人許多作品中『瀚海』確實是指戈壁沙漠,如高適的【燕歌行】:『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皇甫冉的【送客】:『城下春山路,營中瀚海沙。』劉方平的【寄嚴八判官】:『洛陽新月動秋砧,瀚海沙場天半陰。』等等。但是,難道就沒有別的含義的用法嗎?放過疑點並不等於沒有疑點。請看,唐代著名的邊塞詩人岑參的代表作【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有這樣兩句:『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裏凝。』各種選本的注釋無一例外地寫着:瀚海,指沙漠。百丈冰,說明冰雪之厚。
仔細一想,『沙漠裏橫七豎八地覆蓋着百丈堅冰』,這是一種什麼景象呢?實在難以想像,難以講通。
在岑參七十餘首邊塞詩中,還有一首題為【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納涼】的詩。詩中寫道:
軍中乘興出,海上納涼時;
日沒烏飛急,山高雲過時。
這是詩人在北庭(今吉木薩縣)寫的。北庭南面橫亙天山,北為曠野,『瀚海亭』不在水上,可以斷定。若是講在戈壁沙漠中有一座亭子,在炎熱季節到那裏去擺宴席、乘風涼,也不可理解;何況『山高雲過時』明明寫的是高山景象。
問題這樣明白地擺在我們面前,僅僅用『岑參好奇』、『想像奇特』來解釋,顯然是說服不了人的。
詩人用他自己的詩為我們提供了解開疑團的線索。【白雪歌】最後四句:
輪台東門送君去,
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
雪上空留馬行處。
分明寫的是在巍巍天山下送友東歸的情景。庭州輪台在今吉木薩縣以西三百餘裏處,靠近天山北麓。這就說明了詩中的『瀚海』與山有着緊密的關係。
詩人還有一首【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可以說是【白雪歌】的姐妹篇。詩中詳盡地描述了天山雪景,其中有這樣兩句:
藹寒氛萬裏凝,闌干陰崖千文冰。
這和『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裏凝』多麼相似啊!這就等於更清楚地暗示我們:『瀚海』與『陰崖』是很接近的!
岑仲勉先生利用民族語言來考訂邊疆地名,路子是正確的。但他只注意設法去對證『日月山』的突厥語讀音與『翰海』的近似(其實künai與 khungai區別很大),又斷言『唐代不聞有同樣譯音之地』,①這就好像在打開了迷宮的第一道大門之後,卻不留神又關上了一道重要的小門。岑參的詩啟示我想到:『瀚海(杭海、杭愛)』這個譯音,應該另有更準確的含義和可信的來歷。
①唐李泰等所著【括地誌】云:『瀚海在流沙大磧西北數百裏,東南去長安五千三百裏。』(見【括地誌輯校】卷四)宋樂史的【太平寰宇記】卷一九三也寫到『北則渡沙漠窮瀚海,南則臨大磧』,也是將瀚海與流沙大磧、沙漠區別看待的。
我在維吾爾語彙中找到了答案。原來,維吾爾人習慣將陡峭的山崖形成的陂谷叫做hamg(音『杭』),將陂谷的幽靜處稱為hang heli(音『杭海爾』),或將山谷背陰處稱作hamg hiro(音『杭海洛』),略去尾音,均可譯成『杭海』或『翰海』。我去請教維族同志,他們認為這種稱呼是從古代突厥語傳下來的,多用於日常口語,書面語一般不用,所以新編的【漢維詞典】沒有收進,這真是件憾事。
現在可以確定『瀚海』一詞的本義與來歷了:兩千多年前,居住在蒙古高原上的突厥民族稱高山峻岭中的險隘深谷為『杭海』。霍去病率大軍登臨峻岭險隘,聽當地居民稱之為『杭海』,遂以隘名山,後又將這一帶山脈統稱為『杭海山』、『杭愛山』,泛稱變成了專有名詞。【史記】中譯寫成『翰海』,注家或望文生義,將它解作海,或妄加臆測,後來又將錯就錯,使它變成了戈壁沙漠的統稱。(蒙語稱沙漠為Gobi――『戈壁』,維語則稱為sehra――『撒哈拉』。)然而,本來意義的『瀚海』,並沒有從維吾爾口語中消失,千百年來居住在西北邊疆的維族人仍然將一些險峻的山隘叫做『瀚海』。這個情況,古代許只在漢字字形、字義上打圈子的學者是不了解的,那些缺乏邊塞實際生活體驗的詩人也是不知道的。而像岑參這樣久歷邊塞、熱愛邊疆、讚賞少數民族文化的詩人卻很清楚。因此,他在自己的詩中寫上了本來意義的『瀚海』。『瀚海闌干百丈冰』,正是寫的峽谷背陰的百丈山崖上冰雪交錯覆蓋的壯麗景色。『瀚海亭』,也即是建立在陂谷陰崖上的烽亭。①
現在再來解釋元人一些著作中寫到的不同地點的『瀚海』,就比較好理解了。
耶律楚材【西遊錄】中寫道:
金山而西,水皆西流入海。其南有回鶻城,名別石把。有唐碑,所謂瀚海軍。瀚海去城數百裏,海中有嶼,其上皆禽鳥所落羽毛。城西二百裏,有輪台縣,唐碑在焉。
①考古工作者曾發現過這種山谷烽亭遺蹟。新疆拜城縣東北喀拉達克山麓博者克拉格山口西側岩壁刻有【龜茲左將軍劉平國治關刻石誦記】,記述了東漢桓帝永壽四年(158)七月二十六日,劉平國派六名工匠在溝內『作亭』,七日完工,因而刻石紀念。刻石附近,至今留有石亭遺址。這種天山亭障,地處隘谷,形勢險要,在軍事上、交通上均有重要意義。由此亦可推見唐時天山北麓也一定築有類似的山谷烽亭。(關於【劉平國治關刻石】可參見王炳華【從出土文物看唐代以前新疆的政治、經濟】一文。)
如果剔除其中摻雜的所謂海嶼禽鳥落羽的穿鑿附會之說,我們仍可以判別文中所述的『瀚海』方位正在北庭故城以西的庭州輪台附近。(別石把,即別失八裏Bishbolik,回鶻『五城』之意,唐時以其地為北庭都護府治所,開元中置瀚海軍,故址在今吉木薩縣北二十裏護堡子古城處。)這正是岑參寫【白雪歌】時居住、活動的地帶。
劉郁【西使記】寫道:
自和林出兀孫中,西北行二百餘裏,地漸高。入站,經瀚海。地極高寒,雖酷暑雪不消。山石皆松文。西南七日,過瀚海。……數日過龍骨河,復西北行,與別失八裏南以相直。
這裏的『瀚海』,在別失八裏以東,但仍與北庭南緣的天山相關。劉郁自己講『瀚海』即古金山。而吉木薩東南一帶的天山峻岭,古代就稱為金嶺。(參見【新疆圖志‧道路志】所引資料。)這就又可以證明,北庭附近的天山峽谷,確實是可以稱為『瀚海』的,在此置瀚海軍『名』出有因。至於在這一『瀚海』上建立的烽亭裏納涼,也可以找到一點旁證。【宋史‧高昌傳】中講王延德在太平興國七年(982)出使到高昌時,『師子王避暑於北庭』,延德即應邀從交河天山南麓金嶺口入山,度金嶺到北庭遊憩。大概北庭南緣的天山北麓向來就是避暑勝地,所以,比王延德出使時早二百餘年的封常清在這裏的烽亭中納涼也是完全可能的。
關於岑參詩中庭州輪台的確切位置,儘管考古學家們還沒有最後落實,我們似乎也可以從『瀚海』這個名稱的本義來推測清代蕭雄判定的方位大致不錯。他在【西疆雜述詩】自注中講:『古輪台,在北路阜康縣西六十裏,今設黑溝驛處也。跨博克達山之麓,勢踞高坡,遠能眺望。』這不正是維吾爾語意中十分標準的『瀚海地帶』(hang hNi)嗎?而且『阜康縣西六十裏』,也與【西遊錄】、【長春真人西遊記】中講輪台在北庭西二三百裏處基本相符。
我認為,對『瀚海』本義的考定,掃除兩千多年來在這個重要地名上籠罩的迷霧,不僅有助於辨識古代詩文中『瀚海』的不同用法,幫助我們正確理解這些詩文,而且對於繼續考辨其它一些邊塞地名以及研究史料甚少的匈奴語言,恐怕也會有一定的意義。
作者:柴劍虹
來源:青藤書屋 【學林漫錄】二集,中華書局1981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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