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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企明
唐寅【東籬賞菊圖】(見封二),今藏上海博物館。
唐寅(1470―1523),字子畏,號伯虎,又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等,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弘治十一年(1498),中應天府鄉試第一名。會試時,因無辜牽入科場舞弊案而被革黜。後以賣字畫為生,懷才不遇,坎坷終生。從沈周、周臣學畫,擅畫山水、人物、花鳥等。與沈周、文徵明、仇英合稱『明四家』。有【六如居士全集】傳世。
本圖畫題、畫境都是依據陶淵明【飲酒】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名句立意的。畫幅中部畫蟠曲奇倔的松樹,松蓋占着極大的空間,遠處削壁陡立,與奇松互為照應。松下描畫陶淵明和友人坐在石上賞菊,相向對話,神態自然悠閒。愛新覺羅・弘曆題詩云:『坐石高談』,即指此。他們周圍兩童隨侍,一童澆水,一童烹茶。全圖人物眾多,主賓分明,置於畫幅中心,十分醒目。畫幅左上方,畫家自題一絕。乾隆三十年(1765),弘曆步其韻和了一首。
唐寅詩云:滿地風霜菊綻金,醉來還弄不弦琴。南山多少悠然趣,千載無人會此心。題詩先從畫面落筆,緊扣畫題。次句卻轉而寫賞菊的雅興,興來飲酒,醉後撫弄無弦琴,以抒心意。『不弦琴』,即無弦的古琴。陶淵明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蕭統【陶淵明傳】)。第三、四句承上意,寫賞菊的情趣,說千年以來,無人理會這種東籬賞菊、悠然見南山的雅興和真趣。『悠然趣』,即【飲酒】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指東籬賞菊的真意、真趣。顯然,畫家唐寅是領會其中的真趣的,所以才畫作這幅【東籬賞菊圖】,並題寫了這首詩,申補畫意,使詩情畫意得到充分的交會和融合。
蘇州著名園林獅子林內,有座『真趣亭』,懸掛着愛新覺羅・弘曆題寫的『真趣』匾額。有一個傳說,說乾隆帝遊覽獅子林後,書『真有趣』三字,園主人請皇上將『有』字賜給他,便將『真趣』兩字鐫為匾額。這則傳聞,查無實據,好事者實在是唐突了這位我國歷史上文化素養較高的帝王,因為『真趣』是一個專門名詞,早在詩畫界、詩畫論著中頻仍出現,他是不會把『真趣』寫成『真有趣』的。
『真趣』一詞,六朝人筆下已經出現,江淹【殷東陽仲文興矚】:『晨游任所萃,悠悠蘊真趣。』唐人王勃【三月曲水宴得煙字】:『目斜真趣遠,幽思夢驚蟬。』鄭谷【華山】:『澹淡生真趣,逍遙息世機。』宋人郭熙【林泉高致・畫意】:『則幽情真趣,豈易品藻?』(按今本【林泉高致】無此語,見唐寅【畫譜】卷一引)宋人米友仁自題【瀟湘奇觀圖卷】:『此卷乃庵上所見,……輒複寫其真趣。』
『真趣』,是詩學、畫學中的一個美學概念,是詩人、畫家共同的審美追求。荊浩【筆法記】:『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荊浩以為『真』,即是藝術真實,是繪畫藝術的精髓,它與自然真實的區別,就在於『氣質俱盛』。繪畫藝術品,不但要得客觀物象之形,更要得其氣,氣韻生動,得天真自然之趣,將對象描寫得栩栩如生,才有真趣。詩家論詩,也講真趣,許學夷認為詩之真趣在於『出於性情之正』,『得聲氣之和』(【詩源辨體】卷一)袁枚則說:『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後可以論詩。』(【隨園詩話】卷一)元人釋英還認為詩畫的『真趣』是一致的,他在【答畫者問詩】中說:『要知詩真趣,如君畫一同。機超罔象外,妙在不言中。』由上所述,可知詩畫家追求的『真趣』,存乎詩畫藝術作品中,雖不可捉摸,但又有真實感,它讓人們獲得景物、山水、性情逼真的感覺體驗和審美趣味。畫家、詩人將這種審美體驗融入畫中,寫入詩里,特別是題畫詩里,達到詩畫交會、詩畫融通的新境界。惲壽平評論王【山水冊】第八開云:『平遠荒遠,幼文真趣。』他認為王這幅畫具有徐賁山水畫之『真趣』。(見李佐賢【書畫影】卷十七)惲壽平於康熙二十一年(1682)六月,在王升家東皋園池上小飲,乘醉揮毫點染,綴筆荷花,題曰【蒲塘真趣圖】。顧文彬【過雲樓書畫記】卷一著錄過這幅畫。南田自題一詩:金粉散蒲塘,露濕雲衣綠。殘葉破秋風,驚起鴛鴦宿。後三年,畫家在宜興南山閣重睹此畫,又重題云:『此幀在東皋池上醉後抹塗,殘葉離披,蘆草交橫,略得寒門寂寞之致。』露粉流紅,水佩交翠,冷光零亂,浮動紙上,詩意正是『真趣』的具體描繪。陸時化評曰:『此為第一。』(【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一)認為這是惲壽平許多荷花畫中最好的一幅,誠為不刊之言。
歷代詩人論及『真趣』的題畫佳作,常常可以見到。唐朱灣【題殷上人院壁畫古松】:『石上盤古根,謂言天生有。安知草木性,變在畫師手。陰深方丈間,真趣幽且閒』(節錄)。詩人說,壁上的古松,好似天生,卻是在畫家手裡變幻出來的,古松陰深深地覆蓋在殷上人的方丈間,幽靜閒雅,產生富有真實感的審美情趣。
唐寅【晚翠圖為惟盛高君寫】:野亭題晚翠,笠屐試來登。臘盡松顏重,日斜山色凝。穿林下樵擔,隔樹過漁燈。此景有真趣,欲圖誰個能?題詩點明【晚翠圖】便是根據真景畫成的,此景有真趣,此圖也得其『真趣』。誰能畫出『真趣』來?當然是畫家自己。董其昌【仿僧繇山水圖】:『畫龍不點睛,點睛即飛來。畫山不畫骨,畫骨失真趣。幻化姿神奇,夫已得其意。蕭蕭屋數間,瑟瑟數株樹。時有釣魚人,扁舟荻花渚。』畫家於畫幅上題云『仿僧繇沒骨畫』,可見『畫山不畫骨』之骨,即指『沒骨畫』之法,畫山不勾勒輪廓。董其昌自謂放筆姿意化神奇,畫境蕭疏幽閒,方能攝取『真趣』。程敏政題沈周畫詩,說得很有意思,他的【為張通守題沈啟南畫障】(節錄)云:石田老翁非畫師,胸中丘壑天所私。揮毫便覺真趣發,意到豈借丹青施。通守張君畫成癖,半幅生綃比金璧。他闡發了很深的畫理,認為沈周胸中自有丘壑,揮毫便成真山水,意到氣韻足,墨色幽遠淡雅,不施丹青,畫上便有真趣浮動。石田畫的這種美學特徵,用石田自己的畫論,可以得到印證。王自題【坐看雲起圖】跋語云:『幽淡天真中有高韻,此元人神髓,生平自謂有得,未嘗輕以與人。惟承公先生具此神解,聊爾舉似,正石田所謂:「淡中真趣,非塗紅抹綠者可比也。」』沈周這一段畫論,他書未載,賴王題跋錄存,遺文澤於後人,亦畫壇之幸事。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右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二十四詩品・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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