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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人生失意,再創詩意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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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當歌 發表於 2012-5-7 19:59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 王世海 孫園園

  淳化二年(991),廬州女僧道安誣告時任宋朝左常侍的徐鉉與其妻侄女有私。由於道安舉不出確切的證據,被判了罪,徐鉉也因此遭到貶謫。時任宋太宗朝左司諫、知制誥的王禹,兼理大理寺事,執法爲徐鉉雪誣,抗疏論道安告奸不實。不想,九月他同時遭貶,到山高地僻的商州作團練副使。宋時的團練副使,爲責授官,不得簽書公事,這對他打擊極大,讓王禹受盡折磨。
  正如元好問之『國家不幸詩家幸』所言,從淳化二年十月抵商州,到四年四月離開,王禹謫居商州一年半,作詩約二百首,占今存王詩的三分之一,是其一生中作詩數量最多、質量最高的時期。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四里說:『世間好言語,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宋人做詩,大多學唐,也大多期許變唐以自成一家。作爲白體詩人的代表,王禹本是學白居易的,曾說:『予自謫居,多看白公詩。』貶謫商州後,由於處境和心志的變化,他逐漸轉向學習杜甫,風格發生了較爲顯著的變化。
  其作於商州的【村行】即是一首『兼具杜甫與白居易七律的風致,既平易清麗,又開闔動盪』(陶文鵬【唐宋名篇•宋詩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作品。全詩如下: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既爲『野興』,就不是什麼匆忙的趕路,只是『信馬悠悠』地放思遊玩了。對這個悠閒,我們需有一番解釋。王禹是一位直臣,胸中有救國救民之心,如今之所處,雖保有一官,可一來無權無事,二來無錢無功,對於他這種堅守儒家理想的志士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折磨和身心摧殘。在京爲官時他寫下了著名的【對雪】,表達了他的個人志向:『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爲蒼生蠹,仍尸諫官位。謇諤無一言,豈得爲直士。褒貶無一詞,豈得爲良史。不耕一畝田,不持一隻矢。多慚富人術,且乏安邊議。空作對雪吟,勤勤謝知己。』他認爲,作爲一儒士,一直臣,一定要爲百姓謀福利,爲國家謀太平,不然就會成爲蒼生的寄生蟲。然而,由於整體文化和國家形勢的不同,王禹與其他宋人一樣,很難再具有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和『每依北斗望京華』那樣強烈的『一飯未嘗忘君』的拳拳之心,也不可能具有李白『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那樣的迫切雄心。對此,歐陽修點撥得十分恰當,他說:『凡士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梅聖俞詩集序】,【歐陽文忠公集】卷四二)他們失位後,不再過多地寄希望於東山再起,而多喜自放於山崖之間,用物來寄託憂思感憤,用文抒寫下來。商山屬秦嶺,山茂地僻,王禹【畲田詞五首•序】云:『上洛郡南六百里,屬邑有豐陽、上津,皆深山窮谷,不通轍跡。』首聯『菊初黃』點明是早秋,於難通人跡的深山一定是萬物蒼蔥。在這樣的時節,這樣的自然景觀中,又是暮色臨近,於崎嶇小山徑上信馬,不可謂不是自放山巔!可這樣的『野興』,自有內在的沉鬱色彩在。此時,他已然不是什麼欣賞奇趣,感受雄闊自然帶來的欣喜和舒然,卻恰似阮籍之放馬求『窮途』式的落寞和悲哀。
  緊隨其後的頷聯是兩個細部寫景的詩句,當是『探其奇怪』了。錢鍾書先生對此有一段精闢評論:『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王禹說它們「無語」,……並不反事實;但是同時也仿佛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宋詩選注】)陶文鵬先生接著說:『於是山峰似乎有了生命、性情,上句是耳邊真聞,下句則是眼見引起幻聽。真與幻、有與無,互爲映襯、交織,對仗精工,音節響亮。這十個字創構出一個靜穆、凝重、深遠、靜中有聲的美境,顯示出淒清孤獨的詩人與大自然形神交感、契合無間,饒有奇趣妙理。』(【唐宋名篇•宋詩卷】)『萬壑』,說明山谷很多,也很深;『有聲』,多指萬物於傍晚時自然發出的聲音,是爲天籟;『含』,尤爲出神,寫出山谷的空間感,突出山谷的包容性,似有『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氣勢,其後加之『晚籟』,與『有聲』呼應,凸顯出萬壑包容一切自然萬物的雄闊氣勢。『數峰』,亦說明山峰很多,高大,氣勢凌人;『無語』,明顯屬於擬人修辭,錢鍾書從中看到了反語『陌生化』的奇妙,陶文鵬從中看到了山的生命和心靈。若按上句的氣勢、創設的情境解釋下來,『無語』,在賦予山峰生命和心靈的同時,應更多蘊藏了它們孤傲的性格,加之『立斜陽』,雄偉而立於天地的傲然姿態更加突出。試想,一個高大的形象,雄然地站立在我們面前,高大的身軀遮蔽住陽光,一聲不語,這是怎樣的一種雄偉和孤傲呢?更進一步說,這兩句,一個是『海納百川』的宏闊,一個是『傲立千秋』的雄峻,表達的正是自我內心不可釋懷的巨大對立:自我與現實的對立。這個對立,不僅存在於廣闊的具有包容性的橫面空間,還存在於在雄峻的挺立的縱面空間,也就是說,這個對立不論怎樣都無法得到解脫。這樣的悲哀,真是讓人心摧力竭。
  如此雄闊的筆力,我們只可想起杜甫來。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用自己全然的雄闊筆力寫出眼前的壯景,以此托出內心深邃而廣漠的孤獨和悲涼。而王禹的筆力亦做到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辭句錘鍊至深,可承杜甫。
  頸聯所述,情境大轉,不再讓人感到深沉和遼遠,而是美妙和適宜。『胭脂色』,從色彩在視覺上給人以新鮮和活力,『白雪香』不僅有視覺色彩的純淨和優雅,而且在嗅覺上給人以舒適和美妙。總體來說,它們讓人在美好而優雅的自然環境中,得到放鬆,品味到淡淡的喜悅。這兩句相對於上兩句,轉換了地域和視角,在景象和感受上不具有明顯的承接關係,但是稍微細究就會發現,這樣的安排是經過作者的有意創造,其中省略了許多景象的轉換和心緒的轉變,應仍屬順承。萬壑和數峰,一定在山中;棠梨和蕎麥,一定在山下,臨近村莊。如此看來,這是一個怎樣的遊程?爲了疏解心中久郁的煩悶,我信馬悠悠,去山中野興;走進山中,看到蒼蔥的山谷,聽著沉寂萬物的晚籟,眼前綿延而巍峨的山峰,斜照下耀眼的光芒,讓人體味著默默、沉沉和孤高;興趣索然而折回,看見棠梨落葉散落道旁,顯出溫潤的紅,讓人沉醉;走出山谷,眼前是陽光普照,眼下片片蕎麥花開,充滿欣喜和活力,更有一種莫名的安慰。整個行程的情感線索由憂到思,由思到寂,由寂到醉,由醉到喜,心情由沉鬱逐漸開朗。
  然而,尾聯又是一轉。爲什麼我看到這些喜人的景象,忽然感到有些惆悵?通往山村的那座橋,村邊那些古老的樹,真是太像我的家鄉了!一個自問,引出了他深深的思鄉之情。爲什麼要自問,最後一句似乎也給出了合理的解釋,但細究起來,這裡面仍有眾多的情感曲折。此次遊興,終於使他從憂鬱中走出,得到些許的欣喜和快樂。臨近村頭,本想終於可以回家,帶著這份欣喜,與家人共進晚餐時,忽然眼前恍惚的村橋和樹影,令人心驚!『似吾鄉』而『非吾鄉』,那麼,我真正的家又在哪裡?我爲什麼會來到這裡?因正直忠良而遭人讒陷,貶謫於此又俸微官輕,『惆悵』之情又何嘗『非吾鄉』這樣簡單?他終因不斷地自我追問又將自我牽引到眼前,思緒似乎又回到了起點,愁悶終歸愁悶,沉寂終歸沉寂……
  那麼,王禹作這首詩,得到了什麼?是情緒的放鬆嗎?是發憤言志嗎?是獲得『不平則鳴』後的快意嗎?從上面的闡釋來看,這些都不能準確地概括【村行】傳達的意蘊。若按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來說,王禹是想讓自我能夠在自我創設的天地中詩意地棲居!然而,王禹就真的能夠安然地棲居於此嗎?最後的惆悵和思鄉給我們作出了太多中國化的回答。詩人的心不可能棲居於詩中,那儒家『三不朽』的理想始終昭示著詩人,讓詩人回到那裡,鑄造真正的理想家園。
  【蔡寬夫詩話】記云:
  元之本學白樂天,在商州嘗賦【春居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其子嘉佑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頗相近。因請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爲詩曰:本與樂天爲後進,敢期子美是前身。卒不復易。
  在王禹生活的宋初,在詩中『自成一家』還爲時尚早,而『會通化合』之法自可大行其道,也是必修之功。雖然王禹多習樂天詩,以樂天爲詩學楷模,但從他對己詩暗合杜詩而生出的興奮和滿足中可以看出,在他的心目中,杜詩已然是詩之高峰了。而他的不敢高攀,不正表現出他對杜甫的敬畏和對詩的虔誠嗎?王禹在【村行】等詩歌中,呈現的是一次次記憶和思緒的體驗,而更爲核心的是他要通過自我的詩學創造,讓自我的身心向杜甫這樣的詩人們靠攏,謀求與先賢古人們的共處,從而得到這片精神家園的護佑和滋育,獲得內心的慰藉和滿足,並獲得存有的證明,以達不朽。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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