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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 黄州东坡史话之一:缥缈孤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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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丘 发表于 2012-5-7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莫砺锋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八日,东坡走出了阴森森的御史台监狱。一百三十天的铁窗生涯终于结束了,东坡呼吸着牢门外的自由空气,觉得迎面吹来的微风分外清新,树头的喜鹊也朝着自己叫个不停。他深知这场灾祸的起因就是自己的诗文,可是刚一出狱,又不禁技痒起来,拈笔作诗,竟然如有神助。于是他自豪地宣称:“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然而此时的东坡已是戴罪之身,虽然出了牢门仍不能自由活动,他必须立即前往贬所黄州。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汴京城里张灯结彩,爆竹喧天,千家万户都沉浸在新年的喜庆气氛中,东坡却在御史台差役的押解下走出京城,踏上了前往黄州的漫长道路,只有长子苏迈跟随同行。几天后,东坡到达陈州,在那里稍作停留,与匆匆赶来的子由会了一面,商量安排了家事,随即各奔东西:子由返回南都去接两家老小同往筠州,东坡则径往黄州。天寒地冻,雪深路滑,旅途十分艰辛。幸亏有苏迈随行,这个刚满二十二岁的青年经过去年的艰难磨练,已经变得刚毅坚强,不但一路照顾父亲,而且给东坡很大的安慰。二月一日,东坡来到了山环水绕的黄州,从此这个僻处江边的小城就与东坡结下了不解之缘。
  黄州是个荒凉偏僻的小城,东坡又是个戴罪之身,初来乍到,无处栖身,只好寄居在一所叫定惠院的小寺庙里,父子两人就在寺内搭伙,一日三餐跟着僧人吃斋。东坡到知州衙门去报到,见过知州陈轼之后,他这个顶着“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之衔的犯官就无所事事了。除了苏迈之外,东坡在黄州举目无亲。他的家人都随着子由到筠州去了,后来成为他的好友的潘丙等人尚未结识。此时乌台诗案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给东坡带来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御史们如狼似虎的狰狞嘴脸仍不时在梦中重现,谁知道心有不甘的他们会不会再节外生枝呢?至于黄州的地方官和百姓会怎样对待自己,东坡也是心存疑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终日闭门不出,蒙头大睡,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才悄悄地溜出寺门到江边走走。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东坡独自来到江边散步。树头斜挂着一钩残月,四周一片寂寥。东坡不由得顾影自怜起来,一股深深的寂寞之感缠住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写了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中的孤雁寒夜惊飞,既无伴侣,又无处栖宿,最后孤独地栖息在荒凉的沙滩上。是东坡果真看到了一只孤雁呢,还是纯出于比兴?后人已无法断定,但毫无疑问,词中那只掠过一棵棵树木而不肯落下栖息的孤鸿,正是惊惶失措、无处容身而又品行高洁的那位“幽人”的象征。幽人像孤鸿,孤鸿也像幽人。当然,那个幽人就是东坡自己。
  渐渐地东坡开始走出寺门,但也只在附近的溪水边钓钓鱼,或在山谷里采集药草,除了偶然到城南的安国寺去沐浴外,他很少与人接触。一天,东坡信步走上定惠院东边那座花木葱茏的小土山,看到满山的杂树中竟然长着一株繁花似锦的海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棠,这可是蜀中的名花啊,它怎么会孤零零地出现在距离蜀地千里之遥的黄州?这株海棠夹杂在同样是繁花满树的桃、李之间,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贵,也就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一株幽艳绝伦的海棠竟是如此的孤独,独处深谷而无人赏识,东坡不由得触景生情,连连叹息。就像在举目无亲的异乡突然遇见一个知己,东坡的满腹情思顿时对着她尽情倾吐: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深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是啊,这株海棠本是国色天香的蜀地名花,如今却沦落在荒山深谷之间,与粗俗的漫山桃李为伍。然而她的风姿和神态依然是那样的超群拔俗,一尘不染,荒凉芜杂的环境丝毫无损于她天然的高贵。东坡本是名闻天下的蜀中名士,又曾有过玉堂金马的荣耀经历,如今却流落到这个荒凉僻远的小山城,寄身荒寺,与市井小民为邻,又有谁识得他的满腹才学和一腔忠愤?正像无人赏识的窘境无损于海棠的绝代风姿一样,沦落不偶的遭遇也无损于东坡的绝代风标。然而鹤立鸡群毕竟会导致寂寞之感,孤芳自赏的心态其实只是寂寞的一种表现形式,海棠也好,东坡也好,他们多么需要得遇知己以一吐衷肠!娇柔的海棠虽然默默无语,但在东坡的眼中,她就像是杜甫笔下那位“幽居在空谷”的绝代佳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此情此景,东坡怎能不诗思如潮呢?此诗整体性地用拟人手法来描写海棠,亦真亦幻,兴会淋漓。东坡是蜀中名士,海棠是蜀中名花,这就产生了奇妙的联想,从而自然导出“天涯流落俱可念”之句,堪称神来之笔。东坡自己也把此诗视为平生得意之作,其后曾数十次为人书写,当时刻石流传的拓本就有五六种之多。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诗所展现的深沉的寂寞之感是东坡此前的诗歌中从未出现过的,流贬黄州的经历使东坡的诗歌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即使是“寂寞恨更长”的愁人心态也不能阻挡时光的流逝,转眼就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五月下旬,子由护送东坡的家人来到黄州。在鄂州知州朱寿昌的帮助下,东坡一家住进了濒临长江的临皋亭。经历了悲欢离合的一家人终于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团聚了。与此同时,黄州的市井百姓也开始慢慢地接近东坡。他们发现这位新来的“犯官”原来是个可亲可敬的人,不但没有丝毫的官气,而且没有大名士那种高不可攀的架子,于是他们壮着胆子前来与东坡相识。从流寓武昌的蜀人王齐愈、王齐万兄弟开始,接着又有黄州的土著潘丙、潘原、潘大临、潘大观、古耕道、郭遘、何颉等人,他们先是在生活上给初来乍到的东坡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后来竟成为东坡的不拘形迹的知心朋友。到了此年八月,新任知州徐大受来到黄州,他与东坡一见如故,对东坡关照有加。世态炎凉的滋味当然是此时的东坡无法避免的,他叹息说:“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风浪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宜死矣!”然而并非所有的故人都是如此的薄情寡义,不少旧交仍从各地寄来长书短简,以表慰问。杭州的故人王复、张弼等凑钱派人捎来杭州的土产,使东坡能在千里之外品尝到他所喜爱的荔枝干和红螺酱。有的故人不远千里专程来访,僧人道潜在黄州一住大半年,蜀中故人巢谷干脆住在东坡家里当起了家庭教师,家离黄州较近的陈季常曾前后七次专程来看望东坡。尽管如此,东坡的寂寞心情并未得到根治。和睦的家庭也好,亲密的朋友也好,都只能给东坡带来表面上的热闹一时,却未能彻底消除东坡心中深刻的孤寂感。这又是为什么呢?
  元丰五年(1082),东坡在黄州的生涯进入了第三个年头,一年一度的寒食节来临了。寒食是古人非常重视的一个节日,邵雍甚至说过“人间佳节唯寒食”。但是此年的寒食在东坡眼中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呢?请看他的《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魉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楼主| 南丘 发表于 2012-5-7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阴雨连绵,春寒如秋,连定惠院后山上那株娇艳的海棠花上也溅满了污泥。江水大涨,好像就要漫进门来。水气弥漫,小屋竟像在波涛中漂浮摇荡的一叶扁舟。东坡闭门不出,他把潮湿的芦苇塞进破灶,煮一点蔬菜来充饥。抬头看见几只乌鸦衔着纸钱飞过,才想起今天原来是寒食。这一切,哪里有丝毫“佳节”的影子?更要命的是,东坡的心态比天气更加阴沉、凄冷。自己远离了朝廷,也远离了家乡,进不能辅佐君主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退不能回乡隐居祭扫先人的坟墓。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比穷途痛哭的阮籍更加不堪。无情的岁月不断地流逝,人到中年的自己就像久卧病榻的少年人,等到大病初愈,才发现满头青丝都变成了白发,生命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同年九月的一个夜晚,东坡与友人在雪堂聚饮。半夜时分,友人陪着醉醺醺的东坡返回临皋亭。走到家门口,听到家里看门的小童鼾声大作,东坡举手敲门,也无人答应。于是东坡信步走到江边,看着浩渺无际的江面,忽然心有所感,就吟了一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e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东坡吟成此词后,乘着酒兴与友人高歌数遍,然后各自分手。不想第二天众口喧腾,说东坡昨夜写了这首词以后,把官帽、官服挂在江边的树上,驾着一叶扁舟,长啸而去了。消息传到州府,知州徐大受大吃一惊。东坡虽是他的好友,但毕竟是朝廷交给地方上看管的罪人,如今竟擅自逃跑了,这还了得!他立刻赶到东坡家去探看虚实,推门一看,东坡正躺在床上鼻息如雷呢。其后此词和相关的传说传到汴京,连神宗也惊疑不已。按理说东坡与几个不拘形迹的知心朋友良夜聚饮,直至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心情尚算愉快。饮归罢来,对着风露满江的清幽景色,也不会引起什么不快。然而此词中竟充满了惆怅和失意,字面上的旷达毕竟遮掩不住内心的那份孤寂感。试想一位诗人在夜半时分独立江边,拄着手杖倾听那澎湃的涛声,他甚至盼望着摆脱眼前的一切,驾着一叶扁舟消失在那渺无边际的烟涛之中。这不是满纸不可人意又是什么?这不是因人生失意而引起的孤寂感又是什么?
  东坡在黄州的孤寂感是一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它不是由一时一地的偶然机遇引起的,所以格外深广,难以排遣。东坡初到黄州时年四十四岁,离开黄州时年已四十九岁,人到中年,自然容易伤感。以谢安之尊荣,尚且一到中年就心多烦恼,何况事事都不顺利的东坡!东坡在政治上虽有不少盟友,但是近年来大多沦于沉寂,连旧党领袖司马光都绝口不谈世事,以至于东坡笑他是“年来效哑”。当东坡单枪匹马地奋然上书控诉新法扰民的种种弊病时,他难免会有孤掌难鸣的孤独感。当东坡因讥讽新政而身陷囹圄,接着又被发配到举目无亲的黄州后,他的孤寂感肯定会更加强烈。行吟泽畔的屈子长叹说:“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凡是高才卓荦、德尊一代的人,都难免陷入这种孤独感的纠缠,东坡何独不然?独宿沙滩的孤雁也好,独处深谷的海棠也好,它们都是东坡内心的孤寂感的外化。东坡在黄州所写的诗词文赋虽然不乏豪放、潇洒之作,但即使是气壮山河的赤壁怀古词,也夹杂着沧桑变幻、人生如梦的低沉叹息;即使是潇洒绝俗的前、后赤壁赋,也充溢着对广漠宇宙的惆怅情思,它们分别从时间和空间的不同维度表达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沉的寂寞之感。从总体倾向来看,这种寂寞感使东坡的诗文减少了几分潇洒,增添了几分沉郁。黄州的贬谪生涯使东坡的人生观变得更加成熟,也使东坡的文学创作变得更加深沉,黄州堪称东坡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一座里程碑。
  
  新书预告
  莫砺锋先生《漫话东坡》即将由凤凰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作者向他所倾慕的东坡先生献上的一瓣心香。本书以漫话的形式,从各个侧面描绘了作者心目中那位活生生的东坡,他不仅是朝中大臣、地方长官、文人学士,而且是深情绵邈的丈夫、慈祥可亲的父亲、诚恳坦率的朋友、好饮而易醉的酒徒、见到好纸就手痒的书家、戴着斗笠在田间踏歌的逐客、至死不肯皈依西方净土的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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