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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海洋 邢蕊杰
清代古文,以“桐城派”为最大宗,“桐城”而外,可与“桐城”抗衡,自成格局的,必推“阳湖派”。以恽敬、张惠言为领军的“阳湖派”,其古文虽渊源“桐城”,而别拓途径、克自树立。但学界对“阳湖派”与“桐城派”之间的关系,对“阳湖派”在清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仍众说纷纭,未有持平定见,尚待进一步探讨。
欲厘定“阳湖文派”在清代古文史上的地位,须先从“桐城派”说起。“桐城派”方苞、刘大、姚鼐,前后呼应接踵,被称为“桐城三大师”。方苞持说鼓吹在乾隆初,而到了乾隆末年,“桐城派”之名已经天下共知,影响所及,为古文者多向他们效仿学习: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曾国藩《曹文正公文集》卷一《欧阳生文集序》,四部丛刊本)
尤其乾隆四十四年(1779)姚鼐《古文辞类纂》七十五卷编成,“桐城派”的地位正式确立。此后“桐城”古文影响日大,直至清末而余绪不坠。而“阳湖古文”的兴盛主要在乾隆末年、嘉庆、道光间,若以乾隆五十二年(1787)张惠言赴京与恽敬定交为始,以道光二十一年(1841)李兆洛七十三岁辞世为讫,“阳湖文派”兴盛近六十年,而此六十年正是“桐城派”披靡天下之时,那么“阳湖文派”可以特然挺起,必然有突破“桐城家法”而能自我树立之处,概括言之,可分三点。
其一,取法六经史汉,兼宗诸子百家的文学视野。“桐城派”古文家“以孔、孟、韩、欧、程、朱以来之道统自任”(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标举“义理、考证、文章”,大抵不出宋儒范畴,故所为古文虽根柢儒术而具儒雅之格,而他们的敝处亦在拘束宋儒,其下者常乏性情,格局极为逼仄。“阳湖”作家察其弊端,矫以深广宏通,矫以“性情”,拓展了古文写作根柢、取材的路径。恽敬的策略是根柢儒术而兼综百家,其古文颇有纵肆之气,虽出于“桐城”,而与“桐城”古文的风格迥别;张惠言以道统自任,为纯儒学者,他对于“桐城派”的突破,在于超出宋儒框范,直溯六经,揭橥文章本源,并且其古文濡染性情,往往摇人心魄,也与“桐城”异趣;李兆洛古文风格以“温润缜密而有玉德”为主,已是突破宋儒远接经典,而其论文主“性情”,文章所擅长亦在“性情”,更是跳脱“桐城”界范,自然不似“桐城”;陆继辂一生为多情之文,论文主“意内而言外”、“自竭其才与识”,对“桐城派”古文甚至颇有微词(陆继辂《崇百药斋文集》卷一四《删定望溪先生文序》,清嘉庆二十五年合肥学社刻本,版本下同),其多情近张惠言、李兆洛,其论文主“意内言外”同于张惠言,这已经破出“桐城家法”,则继辂固非“桐城”门人。
其二,骈散融通的文学创作思路。自韩愈等提倡“古文运动”,天下响应,古文称为正宗,厥后虽有晚唐的再兴,又有宋人如欧阳修、苏轼在骈散沟通方面的努力,但骈体文与古文已“隐然如敌国”(同上卷一四《与赵青州书》),遭人抑斥,则是事实。至清,虽有所谓骈体复兴,而古文正宗“桐城派”则谨守“家法”,对骈体也持贬抑态度,梅曾亮甚至以“骈体之文,如俳优登场,非丝竹金鼓佐之,则手足无所措”(梅曾亮着,彭国忠、胡晓明校点《柏岘山房诗文集》卷二《复陈伯游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相贬斥,而“桐城派”古文传衍而下的另一弊端正在于确守古文统绪,致使古文易趋质木死板、枯燥琐屑。“阳湖”古文家除恽敬骈体创作略少,其余多可称骈文家。以代表作家而言,张惠言为纯儒学者,而骈体大赋、骚体赋、小赋俱称名家,其古文以赋法浸润,博通流转,是讲“骈散融通”;李兆洛辑《骈体文钞》三十一卷,力倡“骈散融通”,其文骈散往往不隔,散中有骈,骈中有散,《骈体文钞序》、《姚石甫文集序》、《马瑙泉别墅记》、《岁寒堂夜课图记》诸篇,绝不沾染“桐城”气息而俱可称为骈散交融的佳作;陆继辂《与赵青州书》以“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立论,已辩明“江、鲍、徐、庾、韩、柳、欧阳、苏、曾”(陆继辂《崇百药斋文集》卷一四)诸家,不应歧而为二。“阳湖”诸子以张惠言、李兆洛、陆继辂为代表,主张并在文学创作中实践所谓骈散交融,在“桐城家法”之外另辟途径,亦是拓展了古文创作的思路。
其三,以学济文的文学创作策略。历来论者对“桐城”古文弊端的批评,有一方面即是集中在“桐城”作者的“空疏”不学上。如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衡鉴清代学术,在论及“桐城派”宋学与以吴、皖两派为代表的汉学“树敌”时说道:
汉学固可议,顾桐城一派,非能议汉学之人,其学亦非惠、戴敌,故往而辄败也。桐城巨子,曰方望溪、姚姬传。方、姚固文人,而自谓尸程、朱之传,其实所自得者至浅薄。
对“桐城派”代表人物的学术造诣大不以为然。又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以“空议”、“空文”、“空疏”论“桐城”古文家之不学云:
望溪方氏,摹仿欧、曾,明于呼应顿挫之法,以空议相演,又叙事贵简,或本末不具,合事实而就空文,桐城文士多宗之,海内人士亦震其名,至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厥后桐城古文传于阳湖、金陵,又数传至湘、赣、西粤。然以空疏者为之则枯木朽D,索然寡味,仅得其转折波澜。
事实上,正是因为“桐城”古文家过于专注宋儒学说,思想为其所拘囿,往往染有空疏不学之敝,他们标举的“义理、考证、词章”之说,在浅薄者那里往往徒有其表。而“阳湖派”诸家恰能以实学矫“桐城”之“空疏”,使得古文创作趋于沉实。如其代表人物恽敬,兼治百家,特别擅长经济之学,美国人艾尔曼甚至认为他是“实际上完成了庄存与转向公羊学的政治目标,标志着今文经学的形成”的重要人物(艾尔曼著,赵刚译《经济、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张惠言为一代经学大师,是清代《易》、《礼》学的重镇;李兆洛与常州今文经学大师庄存与被魏源称为“并世两通儒”(魏源《古微堂外集》卷四),尤其长于地理之学;陆继辂虽然不以学术名世,但他在金石考证与方志学上的成绩,也是学界公认的。他们的学术造诣融润于古文创作,恽纵肆而有据,张博通雅润,李如前所述“温润缜密而有玉德”,陆则婉挚多情而“按之皆有物”(董士锡《齐物论斋文集》卷二《崇百药斋诗文集叙》,道光二十年江阴暨阳书院刻本),确乎在“桐城之风”外,别有另一种风格、境界。
综上可知,“阳湖派”从文学创作的取径、文学创作的思路与创作策略等三个主要方面,成功地实现了对“桐城家法”的突破,再结合诸人的创作实绩,真可谓别辟途径、自成格局。那么“阳湖派”在清代古文史中亦须有相应的地位。
论者言“阳湖派”地位,多将其放置在与“桐城派”的比照联系中,来进行考察论定,而众说纷纭。排比诸家意见,可分两大类。一类持“阳湖”、“桐城”各有渊源、各自成派之说,以姚华、蒋逸雪为代表,占少数。这一类观点过于强调“阳湖派”与“桐城派”的不同之处,而忽略其对于“桐城派”的继承学习,未为公允。另一类认为“阳湖派”实出于“桐城派”,占大多数。这一类观点若细分,又可分三小类。
第一,“阳湖”不过“桐城”之后续。以徐珂、刘师培、郭绍虞为代表。这类观点,其长处在揭出“阳湖”、“桐城”两者间渊源,短处在仅见“阳湖”之于“桐城”的继承,而不见其对于“桐城”的突破,亦不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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