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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 峯
【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戲名為『酬韻』，張生和崔鶯鶯月明之夜隔着矮牆，吟詩酬答，傾訴衷腸。
一開場，紅娘從佛殿回來，向鶯鶯轉述張生『好笑的勾當』，並且譏嘲『世上有這等傻角』。其實這個『傻角』並不傻，他的目的已然達到。鶯鶯本來就對青春俊雅的張生一見鍾情，懷有好感，現在又得知他的家世出身，尤其了解到他『並不曾娶妻』，心中自然更添歡喜。不過，她表面上還是十分平靜的，只是告誡紅娘：『休對夫人說。』這一句話非常關鍵，她不想讓這一份愛情的美好希望立刻遭到嚴厲家長的棒殺。這也為下面情節的發展埋下了伏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邊張生被紅娘嚴詞數落之後，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沒精打采。但是戲劇的情節在這裏又興起了波瀾。他偶然從和尚口中打聽得鶯鶯小姐每夜都在花園內燒香，而花園正好跟寺院只有一牆之隔，這又給了他『飽看』小姐的絕好機會。於是，等到寺內僧眾皆已入睡之時，張生獨自爬到牆角邊的太湖石上，專等鶯鶯小姐的到來：
【鬥鵪鶉】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羅袂生寒，芳心自警。側着耳朵兒聽，躡着腳步兒行：悄悄冥冥，潛潛等等。
這時候，夜空如洗，月華如水，花光晶瑩，樹影婆娑。夜深人靜時分，清風習習吹來，頓生幾分涼意。張生忍着微寒，側着耳朵凝神詳聽，躡手躡腳地向前靠近，急切地等待着鶯鶯的出現。『悄悄冥冥，潛潛等等』八個字，活畫出張生此時帶着興奮激動的心情，也帶着初涉愛河的緊張和慌亂：
【紫花兒序】等待那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姐姐鶯鶯。一更之後，萬籟無聲，直至鶯庭。若是迴廊下沒揣的見俺可憎，將他來緊緊的摟定；則問你那會少離多，有影無形。
他等啊等啊，還不見鶯鶯的身影，『一更之後，萬籟無聲』，更可見出張生內心的焦躁煩亂。他又開始了胡思亂想，他真想直接跑到迴廊之下，摟定朝思暮想的美人兒，向她傾吐離別相思的愁苦。這種潛意識的活動，越發顯示出張生內心的狂熱和青春的衝動。
【金蕉葉】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風過處衣香細生。踮着腳尖兒仔細定睛：比我那初見時龐兒越整。
就在他心神不寧、望眼欲穿的時候，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鶯鶯引着紅娘驀然出現。這陡然的一聲，必定令張生心跳加速，血壓升高，情緒更加緊張興奮，全神貫注，五官的感覺也越發地靈敏，微風過處，他都能聞到鶯鶯身上飄來的細細香氣。他急不可耐地踮起腳尖，仔細定睛觀看，發現此時的鶯鶯比起當初佛殿之上的驚鴻一瞥更加美艷動人。
這是張生與鶯鶯的第二次見面。第一次是在佛殿之上遠遠觀望，略寫她的臉面身姿。這一次鶯鶯身穿白色孝服，顯得格外的素雅清淡，婀娜的身影映照在月光之下，更有縹緲朦朧的神采，這就自然讓張生痴情地將她比作月宮裏的嫦娥。當鶯鶯緩移金蓮，穿過園中的小徑，步步邁近牆腳邊的太湖石時，張生更加真切地看清了鶯鶯嬌媚無比的臉龐，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興奮，不由得發出感嘆：『兀的不引了人魂靈！』
接下來，他側耳聆聽鶯鶯的拈香祝告。鶯鶯的第一炷香，願父親早升天界；第二炷香，願母親身體安康，這些都是人之常情；第三炷香，卻吞吞吐吐，欲說還休。還是紅娘覷破她的心思，替她說出：『願俺姐姐早尋一個姐夫。』作為青春小姐，鶯鶯懷春思嫁，自然希望能夠尋得如意的郎君，得到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作為貴家千金小姐，她又得保持固有的矜持和嬌羞，這樣的心願如何能夠直白地啟齒呢？好在由紅娘替自己說出，鶯鶯並不責備否認，也就是默認了這樣的心願。這樣的寫法具有一石三鳥的作用。其一，剖白出鶯鶯的內心世界，而且她的『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也流露了對於婚事的不滿以及深鎖閨闈的青春郁苦。其二，紅娘代祝得到默許，進一步了解了鶯鶯的情意，所以日後敢於大膽地幫助她與張生傳書遞簡。她剛才的祝告中還加上了一句：『拖帶紅娘咱。』表明她也希望小姐婚姻美滿，自己作為貼身丫鬟也才會有幸福的可能，這也成為了她幫助小姐得到美滿愛情的主觀動力。其三，張生在暗處窺探到鶯鶯的心意，深知鶯鶯是一位懷春少女，春心萌動，而自己又是一個青春俊雅、才華橫溢的帥哥，自然能夠俘獲小姐的芳心，這就更加激發了他急切追求的自信和勇氣。有意思的是，上一折戲中張生向紅娘直接宣示了自己的『徵婚廣告』，這裏卻借紅娘之口傳遞出小姐的『求偶訊息』，前後照應，真是珠聯璧合。青春的氣息相互吸引，預示着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時候，張生又突發奇想，模仿當年的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高吟一詩，投石問路，來試探鶯鶯小姐的反應：『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他把鶯鶯比作月中的仙子，發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慨嘆。紅娘聽見吟詩聲，立刻辨出是張生，告訴小姐吟詩人正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傻角』。鶯鶯聽了，心中一動，張生俊俏風流的姿容早已印入心扉，今天聽到如此清新的詩句，越發感受到他的才情橫溢，愛慕之情更增一層，也產生了心有靈犀的感動，於是忍不住和詩一首：『空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意思是說，我在這春意撩人的季節卻獨處空閨，忍受寂寞。我的一腔愁苦和鬱悶，牆外的才郎應該深切地理解和同情。她把自己壓抑已久的思春情懷，以及對於張生的好感，和盤托出，袒露無遺。此時的崔鶯鶯，一反往日的沉靜和矜持，滿腹愁緒泉涌而出，讓張生真切地理解了她的寂寞和苦楚，產生出更加強烈的感情碰撞和交融，正所謂『一字字訴衷情』，『惺惺的自古惜惺惺』。
張生品出鶯鶯詩中的情意，欣喜欲狂，急不可耐地隔牆現身而出，要與鶯鶯相見。鶯鶯既已敞開心扉，也不打算避開張生，而是向着張生的方向笑臉相迎。但是紅娘身負看管小姐的重任，當然不能坐視不問，一旦老夫人知曉此事，自己一定難逃罪責，所以她一看見張生在牆頭探出身子，就連忙將小姐拉走。鶯鶯也只得再次回顧着張生，被強拉出花園。一場好事就此化為泡影。張生的心緒又從剛才的熱情似火跌入萬丈深淵，如同掉進了冰窖一般：
【么篇】我忽聽、一聲、猛驚。原來是撲剌剌宿鳥飛騰，顫巍巍花梢弄影，亂紛紛落紅滿徑。
他還傻愣愣地呆站在太湖石上，回味着先前發生的動情一幕，突然一陣『撲剌剌宿鳥飛騰』又令他陡然心驚，更加感受到此刻的孤單寂寞，那顫巍巍的花枝、亂紛紛的落紅，正如同他內心的動盪和迷離。在寂靜的寒夜之中，張生覺得這月色的清冷，簡直浸透到淒涼的心底。在這淒清蕭瑟的晚風當中，自己怎麼捱過這漫漫長夜，經受得了相思的煎熬！如果說此前對鶯鶯的思念，還只是出於一廂情願的單相思，那麼此刻的思念，則是知曉了鶯鶯的真情之後『身無彩鳳雙飛翼』的苦悶和焦急。他慨嘆兩人只能『眼角兒傳情』，卻無法今宵『睡到得我眼裏』，因此不由得愁緒滿懷，垂頭喪氣：
【拙魯速】對着盞碧熒熒短檠燈，倚着扇冷清清舊幃屏。燈兒又不明，夢兒又不成；窗兒外淅零零的風兒透疏欞，忒楞楞的紙條兒鳴；枕頭兒上孤另，被窩兒裏寂靜。你便是鐵石人，鐵石人也動情。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僧房，一個人躺臥在床上，眼見得昏暗的燈光、冷清的幃屏，耳聽得瑟瑟冷風吹打着窗上的紙條，發出沙沙的聲響，更加孤枕難眠，心煩意亂。【么篇】中『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四句，形象地展現出飽受相思之苦的張生此時坐臥不寧的情狀。但是，他也從剛才的『酬韻』當中看到了希望，所以又痴情地做起了『白日夢』，設想日後與鶯鶯洞房花燭、海誓山盟的美滿結局。想到這裏，先前的煩躁和焦慮漸漸平息，他又對將來充滿了無限的憧憬和希望。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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