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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董乃斌
近來隨意瀏覽唐宋人詩集和有關資料,偶有所感,稍作條理,述之於後。愚者千慮,或有一得;野人獻芹,聊作談資。亦以求教於廣大讀者通人也。
一
唐詩乃中國文化無上瑰寶,是國人永遠的驕傲,此殆爲全民族之共識。不必追溯得更遠,我們這代人應都記得,即在『破四舊』呼聲甚囂塵上,大革文化之命的年代裡,就仍有很多人偷偷地吟玩唐詩,年輕的父母也仍會教自己的孩子背誦唐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那些或清新淡雅,或深沉多情的詩篇,慰藉著,柔軟著,細膩著,豐富著,也美化著人們的靈魂,幫助人們度過那些被無謂鬥爭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日子。至於今日,在偉大的民族復興途中,傳統文化日益受到重視,生活也有更多的餘暇,唐詩自然會得到人們更多的喜愛。
中國向有詩國之稱。在中國文學中,詩歌起源最早,發達也早,而唐詩則創造了詩史的高峰。中國詩歌爲什麼恰恰在唐代登上峰巔?文學史家們曾從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列舉過許多原因,都有道理。概言之,則不妨曰:此乃歷史的一種宿命。質言之,悠久漫長的詩歌史發展至此,一切條件均已具備,出現高峰自有其無可避免的必然性。
從詩歌內部言,詩體至唐而齊備,詩法至唐而精嚴,詩美至唐而璀璨輝煌無以復加。而從外部條件言,則唐詩得天獨厚,在社會生活中享有空前絕後的崇高地位。皇家、官府重視,科舉以詩賦取士,皆是唐詩發展的有利條件。
唐太宗邀虞世南論詩並唱和,武則天親自爲詩歌創作競賽頒獎,唐明皇率群臣賦詩送張說巡邊,唐宣宗作詩哀輓白居易,歷來傳爲佳話。更難得的是唐人下至平民幾乎人人懂詩愛詩:『李白游慈恩寺,寺僧用水松牌,刷以吳膠粉,捧乞新詩。』(馮贄【雲仙雜記】卷二),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旗亭畫壁一較短長,被梨園樂妓奉爲『神仙』(薛用弱【集異記】),可證釋子歌女對詩人的愛戴;『荊州街子葛清,……自頸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詩(凡刻三十餘首)……背上亦能暗記。』(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八)長安歌妓因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而大言增價,可見白居易詩在民間被崇拜受歡迎的程度;元『於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元【白氏長慶集序】)描繪了唐詩風會之普及;洛陽商人之女、十七歲的柳枝姑娘酷愛文藝,擅長音樂,聞人口誦李商隱【燕台】詩,心領神會愛慕不已,主動提出與商隱約會(李商隱【柳枝詩序】),充分顯示唐平民少女的詩歌鑑賞能力和對詩人的熱情;王讜【唐語林】卷二載:『衡山五峰,曰紫蓋、雲密、祝融、天柱、石廩,下人多文詞,至於樵夫,往往能言詩。嘗有廣州幕府夜聞舟中吟曰:「野鵲灘西一棹孤,月光遙接洞庭湖。堪憎回雁峰前過,望斷冢山一字無。」問之,乃其所作也。』可知唐時漁人樵夫皆能詩,且水平不低。此外,還有不少傳說,講到用詩竟能排難解紛,以至明人胡震亨擊節感慨:『王轂舉生平得意句,市人爲之罷毆;李涉贈「相逢莫避」詩,夜客爲之免剽――唐愛詩識詩人何多!』(【唐音癸簽】卷二六)
合以上諸例,足以證實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所言其詩流傳盛況之可信:『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也足以說明,詩在唐代確實已成爲全民言志抒情、交流思想、溝通感情的工具,同時也可用來遊戲,消閒,愉悅心懷,呈才鬥智。唐人生活中到處有詩,唐人簡直就生活在詩的氛圍之中。正是如此全民性的積極投入,全民都來貢獻聰明才智,才將唐詩推上了詩歌藝術的巔峰。
說到唐詩的根本特色,古人幾乎一致的意見是:唐詩主性情。元好問說:『唐賢所爲,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雲耳。』(【遺山先生文集】卷三七【陶然集序】)楊慎說:『唐人詩主情,去【三百篇】近。』(【升庵詩話】卷八)王士禎說:『唐詩主情,故多蘊藉。』(【帶經堂詩話】卷二九)這些自是針對唐詩總體特徵的宏觀判斷。另一方面,唐代詩人眾多,身份地位、性格氣質各不相同,又加不少人經歷曲折,心態屢變,詩風亦往往隨之變化,所以,唐詩之風格、色彩極是豐富多樣。別說整個唐詩,就是詩聖杜甫一人,平生就創造出多少風格,沉鬱頓挫,豪放壯闊,悲愴淒婉,親切詼諧,幽默多諷,議論風生,乃至玲瓏輕倩、晦澀朦朧,可謂色色有之,以致後人認爲宋人詩的各種風格各種流派都能在杜甫詩中找到源頭。然而研習詩歌史既需細察,更需宏觀,故『唐詩主情』以及『宋詩重理』這樣就一代詩歌總體風格而作的概括,因爲能夠涵籠全體,而能得人們的會心與首肯。特別是將它們的總體和主體風格做比較的時候,這樣的宏觀概括,更有它的必要性和啟發意義。
所謂『唐詩主情』,我理解,是說唐詩天真――充滿天趣而又真誠,善於傾訴感情,且以傾訴感情(而不是挖掘思想)爲創作的根本追求。唐人做詩當然也用心推敲,甚至字斟句酌,也發表議論,甚至也頗富理趣;但與宋人相比,就顯得率意而灑脫,心思遠不是那麼細密深曲了。正如宋人做詩也絕非不用情(否則哪來的詩),但與唐人相比,卻顯得在煉意修辭上更下功夫,從而使詩意更深刻,詩藝更精微,而天真渾灝之趣則未免減少了些。批評唐詩的人愛說『唐詩淺』。是的,比起許多宋詩來,唐詩確實淺,意淺,語亦淺,它們往往直抒胸臆,寫眼前事眼前景,不大掉書袋,較少耍字眼,也較少製造反常拗澀的句式,然而它們卻與人心、與口語更爲貼近,也更易引起普通人心靈的共鳴。這顯然與唐詩屬於全民所有這個根本特點頗有關係,這一點不但是宋詩,也是此後任何時代的詩所難以相比的。我們都熟知李白之詩在下層百姓中廣爲流傳,白居易寫詩追求『老嫗能解』,以及杜甫詩中常有『村夫子氣』的情況,不僅唐代最傑出的三大詩人創作『主情』而真誠,其他多數詩人大抵也是如此。唐人得天獨厚之處,就在於他們生活在一個詩的時代,人們的心靈被詩占據著,從他們眼中看出去,幾乎到處是詩,他們的喜怒哀樂都能夠詩化――可也只能用詩的形式來對象化,因爲他們還沒有宋人那麼多抒情敘事的文學工具可用,他們的情感和智慧都集中於詩歌,詩歌成了他們精神生活最主要的方式,也成就了他們精神創造的最大業績。唐詩的總體特徵和發展大勢如此,結果中國詩歌就命定地在唐代達到了它的峰巔。在這個無比壯麗、奔騰澎湃的文學洪流中,當然也包含著很多支派、分汊乃至回流,其發展變化也可分爲很多段落,其中也就有高潮和低谷,只是這些都不能改變其洶湧向前的總趨勢。於是後人發現:好詩大抵已被唐人做盡,詩歌的天地到處是唐人的聲音和身影,唐以後的詩歌創作之路該怎麼走?這實在是個歷史性的難題。
二
宋詩存在於高度發達、美輪美奐的唐詩之後,從繼承一面看,自有其得天獨厚的好處;但從超越一面看,又處於高峰難再的困境。這是一切後來者無法避免的歷史命運。不甘步人後塵的宋人,在詩歌創作上不能不左衝右突,另闢蹊徑,以繼續攀登高峰。
審視文學史不難發現,宋人在抒情敘事和交流思想感情的文學手段方面多所創造,他們發展了詞這種適合歌唱的長短句新詩體,發展了說話(小說)這種可供細膩敘事和精細刻畫人物形象的新文體,他們手裡多了兩件功用卓絕、前途無量的文藝利器,他們文藝創造的天地比唐人更爲開闊無垠。問題是傳統詩體又將如何?因爲科舉考試科目變更,詩的功利用途減少,宋詩的天時地利均遠不及唐詩。但宋人仍然發現詩歌發展並非已至絕境,尤其是格律體中的七言律絕,尚有深挖細鑿、精雕細刻的餘地。他們就在這些方面狠下功夫,投入大量聰明才智和時間精力。功夫不負苦心人,即使不計詞創作的貢獻,宋詩仍然堪稱與唐詩並列的另一個詩歌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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