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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莫礪鋒
東坡來到黃州後,他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東坡雖然不是出身於累代簪纓之家,但是家境尚屬小康,自幼沒有體驗過衣食之憂。入仕以後靠俸祿為生,也很少碰到捉襟見肘的窘境。然而現在不同了,他雖然還頂着『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的官職,但對於頂着這種虛銜的貶謫者,官府只發給一份微薄的實物配給來折算成薪水,他已經沒有正常的俸祿可領了。東坡向來不重理財,入仕以來的俸祿隨手用盡,手頭沒有多少積蓄。如今帶着一家老小來到舉目無親的黃州,地無一壠,屋無一間,如何維持生計,成為東坡心頭的沉重負擔。從來不留意錢財的東坡不得不親自算起賬來:黃州的物價很低,魚米薪炭等生活必需品都很便宜,很適合於窮人居住。但是囊中僅有少許錢財,滿打滿算,也只夠全家人吃用年把時間。一年以後怎麼辦呢?天才過人的東坡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好先從節儉做起。他與王閏之盤算、商議了一番,決定全家每天的生活費不能超過一百五十錢。於是每月初一,東坡便取出四千五百錢來,平分成三十串,掛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串錢下來作為當天的費用,然後就把叉子收藏起來。東坡又準備了一個竹筒,每天用剩下來的錢就扔進竹筒里積蓄起來,留着準備招待客人。一家人精打細算,過起了粗茶淡飯的儉樸生活。
俗話說『坐吃山空』,無論如何節儉,東坡有限的積蓄也支撐不了多久。一年以後,東坡便囊中羞澀了。東坡原是一個『我生無田食破硯』的人,讀書應舉、做官食祿是他唯一的謀生手段。如今身為朝廷罪人,食祿的道路已經斷絕,除了像陶淵明一樣躬耕農畝外,別無他策。可是躬耕首先得有田地啊,他能到哪裡去找一塊地呢?天無絕人之路,正在此時,故人馬正卿到黃州來看望東坡。馬正卿一看到東坡家徒四壁的窘境,便自告奮勇地代東坡去向黃州州府申請撥一塊荒地讓東坡開墾。知州徐大受本來就同情東坡的處境,如今有人出頭前來申請,就批了一塊廢棄的營地給他。那塊營地位於黃州城東門外的小山坡上,面積約有五十畝,因廢棄已久,荊棘叢生,瓦礫遍地,實在不適合耕種。然而飢不擇食,飢餓的威脅已迫在眉睫的東坡便動手來開墾這塊不毛之地,希望它能讓全家人足以糊口。
元豐四年(1081)春天,東坡帶領全家老少開始墾荒,熱心腸的馬正卿也加入其中。他們先撿去混雜在草叢和泥土中的大小瓦礫,然後芟除荊棘和野草,一連忙碌了幾個月。東坡與家人從前沒有幹過農活,初嘗躬耕的滋味竟然就是開荒,天氣又乾燥、炎熱,大家都累得筋疲力盡。幸虧幾個家僮稍為強壯一些,當地的土著潘丙、郭遘和古耕道也聞訊趕來幫忙,總算把荒地平整得像塊農田的樣子。一天,家僮放火焚燒枯草,忽然發現了一口掩埋在草叢裡的暗井。東坡聽了大為興奮,有了水源,種莊稼就不愁灌溉了,至少在地里勞作的家人們就有水可喝了!他興沖沖地跑去察看暗井,發現井水的源頭是順着山嶺流淌下來的,原來山嶺背面有一口十畝見方的水塘。連月乾旱,水塘一直處於半乾涸狀態,昨夜一場大雨,塘水漲溢,就順着山坡流淌到暗井來了。荒地開墾出來了,種上什麼莊稼呢?東坡繞着荒地走了幾圈,從未躬行過稼穡之事的他認真地思考着,馬正卿、潘丙等人也跟在後面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這塊地雖然不大,地勢卻相當複雜,高低起伏,或乾燥或潮濕。那片低濕的窪地顯然適宜種水稻,東邊的高地很乾燥,可以栽上棗樹和栗樹。東坡向來愛竹,甚至認為『無竹令人俗』,他很想再種上一些竹子來美化環境,但又擔心竹鞭在地下到處亂竄,縱橫滋蔓,那就會妨礙莊稼。眼下的燃眉之急畢竟是收穫糧食給全家人填飽肚子,種植竹子的念頭只好作罷。當然,既然這片山坡將成為自己的衣食之源,那就乾脆把家也安在這裡,所以得事先留出一小塊空地來蓋房屋。商議已定,時令已是深秋,水稻是來不及種植了,只好先種一茬麥子再說。於是東坡在地里播下麥種,不到一個月,青青的麥苗就破土而出,很快就覆蓋了難看的黃土。畢竟是拋荒多年的荒地,它的地力竟養得這麼好!東坡正在興奮,一位旁觀的老農卻告訴他,你要想多打麥子的話,就切勿讓麥苗長得太過茂盛,最好放些牛羊到麥地里來踐踏一番,才有望豐收。東坡聽到這番聞所未聞的道理,連聲向老農道謝,表示豐收後一定不會忘記他的一番好意。
東坡開墾的荒地一向人跡罕至,連個地名也沒有。現在東坡把這塊荒地開墾出來了,就想為它起個地名。他想既然它位於黃州城東的山坡上,就不妨叫做『東坡』。他又想到唐人白居易謫居忠州時,非常喜愛忠州城外的『東坡』,還曾作詩詠之:『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自己一向仰慕白居易那種樂天知命、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既然如今也在黃州的東坡上開荒安家,何不就此自號『東坡』呢?於是東坡為自己起了一個很快就會名揚天下的別號――『東坡居士』,並寫了【東坡八首】以記錄他開荒的經歷。其中的一、四兩首如下:
廢壘無人顧,頹垣滿蓬蒿。誰能捐筋力,歲晚不償勞。獨有孤旅人,天窮無所逃。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然釋耒嘆,我何時高?
種稻清明前,樂事我能數。毛空暗春澤,針水聞好語。分秧及初夏,漸喜風葉舉。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縷。秋來霜穗重,顛倒相撐拄。但聞畦隴間,蚱蜢如風雨。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_。我久食官倉,紅腐等泥土。行當知此味,口腹吾已許。前一首實寫開荒的辛勞,後一首虛寫來年種稻的過程,無論是實是虛,都生動地展現了東坡開荒種地的情景及心態。後一首中有兩條自註:『蜀人以細雨為「雨毛」。稻初生時,農夫相語:「稻針出矣!」』『蜀中稻熟時,蚱蜢群飛田間,如小蝗狀而不害稻。』東坡的家鄉眉山地處成都盆地,盛產水稻,東坡自幼就對田間地頭的情景和農夫野老的言談都很熟悉,此時他盤算着要在地里種稻,幼時關於水稻的所見所聞便浮現心頭。東坡不像王維、孟浩然那樣把田園生活寫得悠閒自在、充滿詩意,他最關心的是何時才能堆滿他的糧囤,何時才能讓籮筐里裝上玉屑般的白米。東坡把田間勞作的辛苦、莊稼豐收的喜悅刻畫得栩栩如生,這才是真實的田園生活。試看後一首對水稻在抽秧、拔節、分櫱、結穗各個階段的情態的描寫,若非老於農畝者,焉能如此細膩入微!雖然東坡要等到十一年以後才開始寫『和陶詩』,但【東坡八首】其實是比『和陶詩』更像陶詩的作品,堪稱古代田園詩中的傑作。【東坡八首】不是一個士大夫在酒足飯飽之餘站在田埂上旁觀農民勞作,然後加以讚嘆或憐憫的詩作,而是他親自挽起雙袖、手持耒耜從事稼穡時的真實感受。它們既不像王維描摹鄉村風光的【渭川田家】,也不像白居易揭露農民疾苦的【觀刈麥】,它們在精神和形式上都酷肖陶淵明自述其隴畝生涯的那些作品,這是貶謫生涯給東坡的詩歌創作帶來的一股清風。
當然,正像東坡的老師歐陽修所說的,『詩窮而後工』,東坡詩歌的進步是付出了沉重代價的,那就是親身感受生活的艱辛。東坡種植的第一季麥子獲得了豐收,次年種的水稻卻因先旱後澇而欠收,所獲僅夠全家糊口而已。所以東坡仍需勒緊腰帶,節制口腹之慾,他寫了一張座右銘以自警:『東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飲食,不過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饌則三之,可損不可增。有召我者,預以此告之。主人不從而過是,乃止。一曰安分以養福,二曰寬胃以養氣,三曰省費以養財。』為了養成節儉的習慣,素喜美食的東坡不但限制自己在家裡的飲食,而且告誡友人請他用餐時也不可鋪張,否則的話,就拒絕前去做客!他為自己的行為尋找了三條理由,前兩條當然也不是毫無道理,但最關鍵的顯然還是第三條,因為他囊中羞澀,必須厲行節儉。幸好東坡在黃州結交的朋友中並無王詵那樣的豪富之人,他們能拿出來招待東坡的無非是家常便飯而已。有一天東坡在監倉劉唐年家裡吃到一種油煎的米粉餅,又香又酥,東坡嘖嘖稱讚,就問劉唐年:『為甚酥?』意思是『這是什麼酥』。沒想到這是劉家自製的粗點心,劉唐年自己也說不出它叫什麼名字。東坡又問:『為甚酥?』在座的客人大笑,說那就叫它『為甚酥』吧。又有一天,東坡到潘大臨家裡品嘗潘家自釀的酒,酒味很酸,東坡笑着說:『不要是做醋時錯着了水吧!』於是提議把潘家的酒命名為『錯着水』。其後東坡還曾寫詩向劉唐年乞討煎餅,說:『已傾潘子「錯着水」,更覓君家「為甚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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