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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艷蕾
【三國演義】的智謀描寫向來為人嘆服。諸葛亮、曹操、陸遜、司馬懿等各有智謀,同時他們在彼此對敵的時候,作者會有精彩的帷幄場景描寫,其間不止有智力上的比拼,更有其他有意思的內涵讓人體會。各方的帷幄因其不同的特色而相互彰顯。所謂不同的特色,主要即在於帷幄之內主帥與謀士之間的關係。
曹操向以玩弄權術著稱,同時性情、識見不同凡俗,【鄴中歌】中評他『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沒豈隨人眼底?』繁文縟節的世俗禮儀,於他為工具則可,若是羈絆,則棄若弊履。他對智力倍加推崇,曾說過『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這與『南據河,北阻燕代』,『以爭天下』(三十三回),最後卻兩手空空,悔恨而死的袁紹相比,高下判然。曹操當然也以聰明自許,他曾說:『吾亦猶人也,非有四目兩口,但多智謀耳。』(五十九回)他的謀士同樣推崇智力,十八回,郭嘉以劉項之爭鼓勵曹操下決心討伐袁紹,他說:『劉項之不敵,公所知也。高祖惟智勝,項羽雖強,終為所擒。』其十勝十敗之說,多與智力謀略相關,而且這種說法與另一重要謀士荀也是意見相合,可見他們臣主一致,都以智識為上。其實,帷幄本來就是一個生產計謀策略的智力空間,繁瑣的倫理禮節通常會使其運作陷入懈怠。曹方帷幄最大程度上適應了這一特點,曹操與眾謀士共同謀劃戰局,商定策略,各人任其智力發揮,識見展示。小說描寫中,他們通常接二連三地提出各自建議,或相互矛盾,或相互補充,其間卻不見涉及個人恩怨。曹操作為這個空間的有力的控制者,對這些意見的取捨之間展現的是他的雄才大略和通脫自然,臣主之間不曾有過捨命而諫和失態怒斥,在這點上它是和諧、有時甚至是平等的。帷幄之內的人物關係在曹操消滅袁紹的一系列戰爭中得到充分完美的展示,它與袁紹一方的帷幄人物關係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討伐袁紹之前的第十八回中,曹操和荀、郭嘉已有一次對征討袁紹的討論,這是一次很有意味的帷幄描寫。首先,郭嘉送來袁紹借糧借兵的書信。曹操說:『吾聞紹欲圖許都,今見吾歸,又別生他議。』然後『拆書觀之』,言語動作的描述非常簡單,卻有效地突出了曹操於不經意之處透露出的敏銳與沉穩。然後,曹操『見詞意驕慢,乃問嘉曰:「袁紹如此無狀,吾欲討之,恨力不及,如何?」』一見一問之間,沒有任何關於曹操心境、表情的描述,但曹操胸中之怒可想而知。曹操的表現,可以與孫策聽人言其匹夫之勇時(二十九回),劉備向劉璋索兵糧不遂意時(六十二回),周瑜赤壁之戰毀書斬使之時(四十五回)相比,其沉着冷靜是無可比擬的。如此,曹操的個性魅力在三言兩語間得以展現。曹操內心的盛怒與憂慮,郭嘉應是有所覺察,繼而分析曹操與袁紹的十勝十敗。相比曹操的語言,內容繁瑣,卻能切中要害,但語句節奏簡單、意義明了,這個過程較曹操的語言顯然長了許多,它的內容和形式都起到了平息怒火的效果。所以『操笑曰:「如公所言,孤何足以當之!」』顯然氣氛已緩和了許多,同時也透露他們智識為上的共識。而且荀言郭嘉所說『正與己合』,在進一步增強曹操信心的同時,向曹操提出了一個可以實施的戰略目標:消滅袁紹。然而這種氣氛從緊張到輕鬆,郭、荀並沒有讓它繼續蕩漾開去,而是緊接着提出眼下的問題:必須首先剿滅呂布。而最後的定奪者依然是曹操。帷幄之內氣氛經由緊張到輕鬆到充實的複雜變化,細微之間,人物形象清晰鮮明,而其展現出的內涵主要就是人物的智識、謀略。
接下來,眾謀士據形勢發展各出其謀,曹操揮兵往來於劉備、袁紹之間,皆不曾有失。戰於官渡,軍力疲乏,糧草不繼,曹操進退不決,竟要寫信求問遠在許昌的荀,荀回書簡明扼要:『公今畫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進,情見勢竭,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斷不可失。』不止態度明了,連言詞都恰到好處。『曹操得書大喜』,其間曹操所得到的理解、支持和肯定,不言自明。郭嘉病中建議突入沙漠,遠擊烏桓,曹操感動而泣,主帥與謀士的情深之處,又是繁文縟節的尊賢敬士之禮所不能比的。
與以智識為基礎支撐起的簡單卻富有生機的曹氏帷幄描寫不同,袁方帷幄展現的是主帥的好謀無斷與謀士之間的矛盾和紛爭。與曹操一樣,袁紹手下也有一批智謀之士。二十二回,袁方帷幄描寫初次展現,劉備送鄭玄信至,請攻曹操,袁紹聚眾商議,田豐說民生凋弊,不可興兵,審配說『不然』,沮授以為曹操非公孫瓚,不可取,郭圖卻說『非也』,四人意見相左,爭論不休。其實戰與不戰,四人的依據都很明確。田豐、沮授言不可戰是據實而發,審配、郭圖以為可戰,俱是從名出發,取捨之間應是相當容易,袁紹卻躊躇不定,有心吞併天下,胸中卻無定奪之力。這樣的主帥顯然不會起到曹操那樣良好的主導作用。主帥與謀士間,謀士之間的關係如此,下一步發展可想而知。許攸建議掩襲許昌,袁紹猶豫之際,審配參了許攸一本,袁紹混淆輕重斥退許攸,致使許攸叛逃;沮授以天象建議增兵烏巢,袁紹卻以為獲罪之人妄言惑眾;郭圖進讒言致使張A、高覽轉投曹操;逢紀譖害田豐,致使田豐自殺。隨着袁紹接連失敗,謀士也喪失殆盡,所謂的帷幄也就不存在了。
可以看出人物關係不同,帷幄的氣氛及發展也不同,不過,它們都屬於一帥對眾謀士的類型,而蜀漢的帷幄描寫在近五十回的敘事中基本上只是一主一臣即劉備與諸葛亮的關係展現,其間龐統的加入不過是三個回目。這裏人物關係的內涵不再是上文分析的智力的有無。作為賢相明君的一個理想模式,劉備和諸葛亮的關係正如余英時在其【士與中國文化】中所說:『士與王侯在政統中可以是君臣關係,但在道統中則這種關係必然顛倒過來而成為師弟』。換句話說,在政統和道統相持狀態中,士與王侯對各自身份的確認都表現得特別介意,出於現實需要,雙方達成妥協,既師弟又君臣,這種關係的確立顯然會增加不同於曹操帷幄空間的材料:君臣關係的微妙及道德上的矜持。
既君臣又師弟(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儼然『不召之臣』,諸葛亮到新野,劉備亦以師禮待之),劉備描述這種合二為一的關係為『如魚得水』。其實魚水之喻有複雜的內涵,諸葛亮的高才博識,足以讓只知以仁義博聲名,有志圖王卻總是顛沛流離的劉備心生崇拜和依賴,自然會對諸葛亮言聽計從;而諸葛亮雖是躬耕南畝,寄傲琴書,但又視管仲、樂毅為同行,終老山林,不是他所心甘情願的。『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廬』,換句【紅樓夢】中的話說,『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他在等待,但年已三九,不免焦灼。他的『善價』不外乎兩個條件:君主對他應言聽計從,從而能夠臣為君用,也維護了必不可少的人格尊嚴,從而體會到君臣之間的師弟之禮。其次,君主一定要有自己的道德操守,做一個合格的不召之臣,必然要求這一點。顯然,智力水平高人一等,但霸氣十足,不怎麼把道德放在眼裏的曹操,不是諸葛亮的合格人選。試想諸葛亮這樣一個形象,放在曹操帳下會是多麼的格格不入。曹操帳下人才濟濟,但皆明智。謀士既認識到曹操實際是完全的掌控者,又能自由地出謀劃策,沒有師弟之誼,君臣之禮有時也淡化,帷幄之內展示更多的是智力。這樣一個模式中沒有諸葛亮的存在的可能,他的理想、志意促使他需要整個舞台為自己準備,相比而言,劉備是最合適人選,雖然在有些讀者眼裏他不具備王者應有的素質,因為其智力水平比起孫權、曹操都要略低一籌,但這正是劉備對諸葛亮言聽計從的前提條件。魚水關係在道德上的要求迫使兩者表現得都比較矜持。這種矜持其實是諸葛亮以道德守身如玉,劉備以道德沽名釣譽,兩相激發而產生的。如此一君一臣,其間倒有了相互監督的作用。諸葛亮以先取荊州後取西川為戰略,卻從不肯極力慫恿劉備取劉表的荊州,劉璋的西川。劉備也往往以不仁作推託,但他的人生目的是成王霸之業。把仁主與霸業統一起來是非常困難的。取西川是一個突破,這成就了二人各自的形象。諸葛亮沒有隨軍出征,這解除了劉備的一個監督者,所以,向劉璋索要兵糧不遂,便咆哮大怒;取了西川第一站涪城,要設宴相慶。這裏有個有意思的場景,劉備酒酣問及龐統(劉備對龐統的尊重顯然少於諸葛亮,所以顧慮也少一些),龐統曰:『伐人之國而以為樂,非仁者之兵。』這無疑忤逆了正在興頭上的劉備,但龐統是『可安天下』的『鳳雛』,雖已有了『伏龍』,卻也沒必要得罪『鳳雛』,只好說:『可速退。』第二天又忙不迭去道歉,龐統不免心存芥蒂,以『談笑自若』,不理會劉備。但兩人都明了,劉備必須保持仁者之名,也必須奪到西川;而龐統既要在臣下的位置上取得尊嚴,又要在這個位置上取得榮名。但實現兩全對二者來說都很困難。龐統要取榮名,便會慫恿劉備取西川;劉備雖知取西川是必然的事,但從內心來講,對龐統的舉止也有了不同於對諸葛亮的評價,於是龐統難免要在主上面前失些尊嚴,劉備難免在臣下、世人面前失卻仁者之名。所以,局勢所需也是局勢所迫,龐統不免要亦真亦假地敷衍一句:『君臣俱失,何獨主公。』於是二人『其樂如初』,如同【左傳】『鄭伯克段於鄢』,鄭伯與母親矯揉造作地作賦『大遂之中,其樂也融融』,『大遂之外,其樂也』。可以說,龐統的加入,使劉備、諸葛亮兩個以道德相標的人,躲過了在不道德的事中的尷尬相對。所以,等與劉璋撕破了麵皮,雙方正式兵刃相見,龐統這個挑唆主子行不義之事的謀士生命也到了盡頭,諸葛亮又成了帷幄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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