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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華網 二
但貶抑武人任用文士終會使時代風氣發生轉移。自『五胡亂華』,邊鄙之武習浸潤我華夏,晚至唐五代尚武輕文仍為社會的時尚。楊炯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足以傳達『書生』在社會價值中的無足輕重。而杜甫所說的『健兒應斗死,壯士恥為儒』更可見時風對文事的鄙薄。後漢宰相楊嘗說:『為國家者,但得帑藏豐盈,甲兵強盛,至於文章禮樂並是虛事,何足介意也!』【舊五代史】批評此語是『不識大體』,殊不知彼時的『大體』就是如此的!與同居相位的王章便『尤不喜文士,嘗語人曰:’此輩與一把算子,未知顛倒,何益於國耶?’百官俸廩皆取供軍之餘不堪者,命有司高估其價,估定又增,謂之’抬估’。』
宋代風氣則為之一轉。若殿廷臚傳第一,公卿大夫,無不聳觀,雖皇帝亦為之注目。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相連,觀者擁塞通衢。至有說:『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出強寇,凱歌勞旋,獻捷太廟,其榮無以加。』對西夏作戰立有殊勛的狄青,某次為部將焦用向韓琦求情,說:『’焦兒有軍功,好兒。’魏公(琦封魏國公)曰:’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兒,此豈得為好兒耶!’立青而面誅之』『豈得為』一語所充滿的蔑視感,真是表盡了宋代文人的倨傲;而焦用之被殺,則是宋代武人屈辱、辛酸的一個寫照。金人南寇,國家不能不賴軍隊守衛,武人地位有所回升,但社會取尚的價值並未因此而轉變。『韓世忠輕薄儒士,常目之為’子曰’。主上聞之,因登對問曰:’聞卿呼文士為子曰,是否?’世忠應曰:’臣今已改。’上喜,以為其能崇儒。』
宋代大儒張載,年輕時有志於邊事。當時正值宋夏戰爭期間,范仲淹正經略陝西,張載上書言軍事,仲淹知其有遠志,責之說:『儒者自有名教,何事於兵?』不僅對年輕書生如此寄望,仲淹對行武中人也誨以習文。狄青初時被尹洙推薦給仲淹,仲淹授以【左氏春秋】,告誡青:『為將不知古今,匹夫之勇耳。』青由是折節讀書,『勉勵無怠』。後青積功破例至樞密使,誠有其武功顯赫的因素在,但青若是不文匹夫,恐也難有這樣的殊任。
范仲淹傾心武事,有『儒將』之稱,又因對西夏作戰戰績,而被敵方懼尊為『小范老子』。(『大范老子』指庸將范雍,夏人以為可欺。故相戒說:『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數萬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所以,文武兩事在仲淹心目中尚有如此輕重之別,可見重文輕武之時代風氣已牢不可破。(和仲淹『一黨』的余靖,對青亦甚推崇,但當朝廷對青任以方面時,他在奏疏中卻說:『涇原有可憂之勢,豈青匹夫可以當之!』『匹夫』兩字最可見武人在宋代地位之不尊。)
三
宋代取士之多,待遇之優渥,都大大超過前代,而且比之前朝後代,處罰尤可謂甚輕。方孝孺式的滅族之事自然未及一見,誅殺文臣以至士人,亦為極端之罕例(士人之至冤者乃為陳東,但高宗不能不旋即『悔過』)。從正面之賞和反面之罰之積極消極兩個方面而言,宋代實為我國士人生存環境最好的時期。
宋代的重文風氣,對士大夫的厚賞,尤其是薄罰,造就了最寬鬆的言論環境,養育出了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之氣。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范仲淹這句傳唱千古的名言,是宋代士人精神的最好表述。
士人精神之高昂,首先表現於議論。敝友楊國強,嘗撰文論清代士風,說清代是一個『沒有議論的時代』。宋代議論之盛,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歷代名臣奏議】十之七八取之於宋代,其他各種官私文獻也保留了大量的宋代士人議論。這些議論,不僅數量龐大,內容廣泛,從政軍財學到百姓日用無所不包容其間,而且言鋒銳利,指斥無忌,雖乘輿宮闕亦不稍避。這樣的風發議論,除了春秋戰國和上世紀前半期的短時間,在漫長的國史上實不二見。
伴隨着士人自覺精神的萌發成長,先儒思想亦得以發揚光大。其中『華夷之防』和『正統』觀念,由於前代武人篡僭的教訓,本朝優獎士人的政策,以及邊患困擾的環境等等因素,而尤其得到強化,成為時代的『主義』。
正統觀念,本出先儒,它既指政制(尤其表現為血脈,所以反對篡僭)的其來有自,一脈相承;亦含人主須行德治,以仁德化天下(所以肯定堯舜傳賢,也不反對『湯武革命』)。然而,長期以來不斷的所謂『禪讓』『革命』,不過是野心家們的暗攘明奪劇。正統觀念之深入華夏民族之人心,實自宋人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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