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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百家講壇】
『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曾被視為矢志破舊立新的激進主義宣言。但很少人知道,這句話其實是300多年前另一句守舊宣言的升級版―『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這句話的著作權屬於明末清初那位以頑固守舊著稱的學者楊光先。
不過,與其說楊光先『頑固守舊』,毋寧說他『頑固衛道』。確切地說,他只是比別人更犟一些而已,只認一個理:聽聖人的沒錯!只要聖人說誰是妖孽,他一定拼死去打倒它。倘若真是妖孽,他自然要窮追到底;要命的是,即使所有證據都證明那其實是個冰清玉潔的九天仙女,他也會埋頭批鬥,決不放過。
抬棺死劾權臣
楊光先第一次名垂青史的『除妖』行動,發生在崇禎十年(1637年)。當時,40歲的楊光先是新安所的世襲千戶,為了參劾當朝權臣大學士溫體仁和給事中陳啟新,他把千戶之位讓給弟弟,自己以布衣身份,效仿海瑞抬着棺材向皇帝上疏,歷數溫體仁和陳啟新的罪狀,稱為『舁棺死劾』,結果遭到廷杖並流放遼西。
這個溫體仁是怎樣的人呢?據說,崇禎執政17年,換了51個首輔,平均一年3個,但溫體仁當首輔8年,時間最長。不過,他是治國庸材,輔政8年,沒有提出過任何經國濟世、救亡圖存的方略,沒有建立過任何利國利民的功業,但同時他又是厚黑奇才,在結黨營私、玩弄權術、陷害異己等方面功力深厚。著名抗清將領袁崇煥蒙冤而死,就是溫體仁一手促成的。有史家認為,明王朝之速死,與溫體仁不無干係。也就是說,這回,楊光先的『拔劍除妖』之舉找對人了,而且運氣好得很,雖然他的『舁棺死劾』未能撼動溫體仁一根汗毛,自己反而遭到廷杖和流放,可不久溫體仁就倒台病故了,楊光先被赦回鄉,一舉成名。
牛刀小試,就站到了『歷史正確』的一邊,楊光仙因此聲名大振越發堅定了自己『緊跟聖人偉大旗幟』的信心和決心。
挑起『康熙曆獄』
光陰荏苒,轉眼間明亡清興。不知為何,在改朝換代的危急時刻,楊光先沒有用他一貫的激烈方式去踐行忠臣不事二主的孔孟遺訓,也沒有效仿春秋時的伯夷叔齊躲進深山餓死不食周粟,而是與時俱進,一邊做自己的新安衛官生,一邊時刻準備着為新政權建言獻策。
這期間,古老的中國迎來了一次接受西方科技文化,向現代文明轉型的契機。隨着西方傳教士利瑪竇、熊三拔、龍華民、艾儒略、湯若望、鄧玉函、南懷仁等人先後進入中國,中西文化交流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傳教士們把西方在數學、天文、歷算、物理、機械、火炮製造、水利、測量、地理、繪畫等領域的成就介紹給中國,同時,又把中國經典的小說、戲曲、中醫、園林藝術等譯介到西方。以他們為中介,中國打開了通向現代文明的一扇窗。
順治帝對西方科技文化頗感興趣,十分信任德國傳教士湯若望。順治元年(1644年),朝廷將湯若望運用西方天文學成果所制定的新曆法取名為【時憲歷】,頒行天下,取代年久失修、錯謬百出的大統歷和回回曆。皇帝不僅任命湯若望為欽天監監正,而且,為了嘉獎他的學識和勤勞,翌年還加封他為太常寺少卿,八年後又賜名號『通玄教師』,十年後封其為通政使,晉一品,封贈三代。
這下楊光先急了。他激烈反對,撰寫了【辟邪論】等文章,連篇累牘加以攻擊,並屢次上書,要求將湯若望及其信徒、同道『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引韓愈語)。他的言行透着一股強烈的道德危機感―大清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再不挺身阻止,西洋『奇技淫巧』就會顛覆華夏乾坤,大清就要亡國滅種了。可他的論據卻十分有趣,比如,看了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插圖,便如獲至寶地宣稱:瞧那湯若望長得金髮碧眼,分明是因謀反而被正法的賊首耶穌的遺孽!他嘲笑『地球是圓的』理論,說若果真如此,那麼球上球下之人腳心相對,球下的人豈不是倒懸着的嗎?自古以來只聽過頂天立地的人,從未聽過有倒立的人,你西洋人試着倒立在天花板上走給我看看?地球下方那些江河湖海里的水又怎麼沒灑出天外去呢?『有識者以理推之,不覺噴飯滿案矣』!他還把湯若望等傳教士及教徒們定期的集會禱告說成是謀反。然而,此時湯若望『聖眷正隆』,楊光先的攻擊恰似鐵拳砸到了棉花上。
順治帝去世後,小皇帝康熙即位,輔政大臣鰲拜反對西洋學說,楊光先的機會來了。他再次上疏,歷數湯若望西洋新曆的十大罪狀,包括:時憲歷上的『依西洋新法』字樣是『暗竊正朔之權以予西洋』;新的曆書只推算了200年,是詛咒大清短命;湯若望為順治帝幼子榮親王所選擇的殯葬時辰不吉,『誤用洪範五行,山向、日月俱犯忌殺』,連累孩子的父母即順治帝和董鄂妃在短短兩年內先後駕崩……條條都足以置人於死地。
在鰲拜的支持下,湯若望以及欽天監中支持他的官員如杜如預、楊宏量、李祖白、宋可成、宋發、朱光顯、劉有泰等均被判凌遲處死。其實,由於天空出現彗星,京城又發生地震,在孝莊太后的斡旋下,湯若望、杜如預、楊宏量免了一死,只是羈於獄中(後來湯若望獲孝莊特旨釋放,兩年後病死),但李祖白等其他五人還是被處死了。這個李祖白又是怎樣一個人呢?簡言之,明朝天啟六年(1626年),他協助湯若望寫出【遠鏡說】一書,將伽利略發明的現代望遠鏡製作方法介紹入中國。這樣一位天文學家,卻被楊光先斥為『背聖棄祖』的妖人,父子一齊遇難,成了『中國版的布魯諾』之一。
成也曆獄,敗也曆獄
不幸的是,曆法這東西是可以通過實測來驗證的,不像價值觀之爭,說黑說白,全憑口舌。楊光先如願以償扳倒『西洋妖孽』之後,朝廷任命他為欽天監監副。他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懂什麼曆法,於是上疏請辭。結果朝廷不但駁回,還提拔他做欽天監監正。楊光先只好硬着頭皮上任。
幾年後,鰲拜倒台,朝廷發現楊光先確實無法勝任曆法推算―這位『學者』接掌欽天監之後,所造的曆法謬誤百出,一年有兩個春分、兩個秋分,連閏月也算錯了。於是朝廷起用來自比利時的傳教士南懷仁治理曆法。南懷仁遂提出要以實證來證明兩種曆法的準確度,並在次年的現場推算比賽中贏了楊光先。『楊氏學術』之缺終於藏不住了。
然而這時,楊光先再度展現了非凡的底氣,昂然宣稱:『臣只知歷理,不知曆法』,『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就像晚清大學士倭仁反對洋務運動時喊的那樣:『寧使中國無技藝,不使中國有西學』;又像今天『左憤』或『民族主義憤青』的宣言:『用洋貨的就是賣國賊!』
南懷仁則趁熱打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上疏稱楊光先為鰲拜的黨羽,結果楊光先被判處死刑,後雖赦免回鄉,但死在路上,未能重演當年『舁棺死劾』後的『鹹魚翻身』了。
這就是歷史上的『康熙曆獄』,它和萬曆年間的『南京教案』、康熙親政後與羅馬教廷的『禮儀之爭』一起,扼殺了17世紀中國向現代文明轉型的一線生機。此後朝廷下令不歡迎西洋人,只准欽天監之類的技藝之士留在中國,且必須具結永不回國;原先已開始的『譯西書七千部』計劃就此擱淺;排外被確立為不可違反的祖制;吸收西方科技文化被視為對中國基本體制的嚴重威脅。其後果是災難性的:經濟上,中國繼續停留在刀耕火種、畜拉手提的原始生產方式中;文化上,北京的國子監依然把『四書』『五經』作為唯一的課程,而此時劍橋大學的課程已經包括邏輯學、幾何、數學、法律、醫學、修辭、音樂,當然也少不了神學。兩相對照,也就不難明白為何工業革命沒能發端於中國,為何中國只能等到被洋槍洋炮轟開國門之後才開始艱難地補課了。
而挑起這場曆獄的楊光先,終其一生都以『歷史正確』的『有識者』自居,並堅信:一、我最正確,反對我就是反對真理;二、我不屑於了解你,就算事實證明你比我高明也沒用;三、對異見者務必趕盡甚至殺絕。這就猶如套在葫蘆里長大的西瓜,之所以討厭圓球形的西瓜,是因為它從未見過真正的西瓜,之所以長成葫蘆模樣,是套子使然。他們從未設想過:自己(或聖人)絕不會錯嗎?別人絕無長處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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