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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歷史網 作者:曹國慶
【本文摘自】【中國文化研究】(京)1997年01期第17-23頁
鄉約的倡行,是中國古代鄉治理論與實踐的一項重要內容。據現有的資料考查,鄉約蓋淵源於周禮讀法之典,州長、黨正、族師咸以時屬民而讀邦法;其濫觴於北宋藍田四呂兄弟,以【呂氏鄉約】為後世作則;大張於里甲毀壞、社學失修、朱明統治出現全面深刻危機的明代中後期,本文擬就明代鄉約推行的特點談些粗淺的認識。[1]
一、民辦和官辦的共存、綜合性與專門性的並舉
明代最早建議舉行鄉約的是解縉,在【大庖西室書】中,解氏『欲求古人治家之禮,睦鄰之法,若古藍田呂氏之鄉約,今義門鄭氏之家范,布告天下』[2],但明太祖未予採納。後來成祖『取藍田呂氏鄉約列於性理成書,頒降天下,使誦行焉』,不過他看重的只是鄉約的規條,並不欣賞其民眾自治性質,因而此時的鄉約只是停留在文字和口頭上,未能付諸實踐。
明代鄉約究竟始行於何時何地?學界一直說法不一,有系統研究中國鄉約制度史者,稱正德十三年(1518)王守仁所行南贛鄉約,是明代的第一次鄉約[3],有研究徽州府者,謂所見行者以嘉靖五年(1526)為最早[4],近又有以河南、山西為例,論明代中葉地方社區治安重建理想之展現者,稱依【明史】所載,正統間吉水劉觀(正統四年進士)致仕以後行鄉約於邑中,似無人較其更早[5]。依筆者所見,劉觀之前舉行鄉約者已不乏其人,如福建人王源行於任所潮州和桑梓龍巖,廣東『平步六逸』行於鄉里。王源為永樂二年進士,在知潮州府任上,『刻【藍田呂氏鄉約】,擇民為約正、約副、約士,講肄其中,而時偕寮u董率焉』[6],正統三年,已退居林下的王源又於邑中倡行鄉約,[7]其在官董官辦鄉約,在野率民舉鄉約,論明代鄉約者實不可不提。由此亦可見,明代鄉約推行伊始,便是民辦與官辦同步。在正統至弘治朝(1436―1505)的八十年間,官辦鄉約曾在泗州、濟寧、溫州等州縣出現,舉民辦鄉約的有吉安羅倫等鄉紳。不過,就整體而言,這一時期的鄉約,無論是民辦還是官辦,發展都是緩慢的,尤其民眾自發舉行鄉約,『欲鄉人皆人於禮,其意甚美,但……天子之柄,而有司者奉而行之,居上治下,其勢易行,今不在其位而操其柄,已非所宜,況欲施之父兄弟宗族之間哉』[8]。進士曾昂就因舉民辦鄉約而遇到過麻煩,據羅洪先稱:『今所傳鄉約,公手筆也,其後謗勝於朝,謂公居鄉專制生殺,台諫將糾論之』[9],鄉約的發展步履維艱。
正德以後,明朝的統治出現了全面深刻的危機。一些飽讀經書,以修齊治平相砥礪的儒生、官吏,紛紛倡行鄉約於鄉里、任所,視舉鄉約為濟世安民之迫切良策。期間,潞州仇氏鄉約和王守仁的南贛鄉約影響尤著,前者可視為民辦鄉約的代表,後者則開啟了明中葉以後官府倡辦、督辦鄉約的全盛之局。
仇氏世居山西潞州南雄山鄉之東火村,自明初開墓雄山,至正德六年仇楫、森、桓、欄舉行鄉約之時,已歷五世,其百口同爨庭無間言,有三晉第一家之譽[10],仇氏兄弟所行之鄉約,蓋以藍田呂氏為藍本,又以仇氏家范配合而行,其理想則謂『居家有家范,居鄉有鄉約,修身齊家以化乎鄉人』,自冠婚喪祭及事物細微訓後齊家之則,靡有闕遺,仇楫營義房一區於家,敦請鄉先生以教宗族子弟,免其束修,再起義學一所於鄉里,以訓鄉黨童稚,資其薪水,設醫藥以濟窮鄉,有疾病者置義冢[11],刊印太祖高皇帝訓辭,家給一冊,諷誦體行。『為當代之所崇尚,秉筆之士亦笑談而樂道之』[12]。
南贛鄉約是一種新型的鄉約,『此中丞陽明公參酌藍田鄉約,以協和南贛山谷之民也』[13],正德十三年十月後,在南贛頒行。王氏指出:『民俗之善惡,豈不由積習使然哉……自今凡爾同鄉之民,皆宜孝爾父母,敬爾兄長,教訓爾子孫,和順爾鄉里,死傷相助,患難相恤,善相勸勉,惡相告戒,息訟罷爭,講信修睦,務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其規條共十六項,規定約中職員出於約眾之推選,約眾赴會為不可規避之義務,約長同民眾得調解民事之爭訟,約長於集會時詢約眾之公意以彰善糾過。在王守仁的多次倡督之後,其鄉約法在南贛及福建龍巖、江西吉安、廣東揭陽等地得到了推廣,王守仁學問不讓於朱子,而事功又遠在一般士大夫之上,其生封伯,死贈侯,門徒遍及江右、浙中、南中、楚中、閩粵、北方,為一代理學宗師,其對鄉約的倡導與重視,對此後的士大夫們有着重要的影響力和號召力。
嘉萬(1522―1614)之世,鄉約的舉行,在勸善懲惡、廣教化厚風俗的總體精神指導下,全國各地還產生了一些為某一具體目的而建立的專門性鄉約,如護林鄉約、禁宰牛鄉約、御倭鄉約、御虜鄉約、御賊鄉約等。祁門三四都侯潭、桃墅、靈山口、楚溪、柯里等村,早在弘治年間就成立過護林鄉約會,嘉靖二十六年,由於近來山木『節被無籍之徒……望青砍斷,斬掘筍苗,或為屋料,或為柴挑,或作冬瓜蘆棚』,致山林遭到破壞。為保護生存環境造福子孫,各村人眾遂合集一處,重新訂立規約,將各村人戶共編為十二甲,甲立一總,置立簿約十二扇,付各處約總收掌,一年四季月終相聚一會,『並將議約規條由眾人聯名俱狀,赴縣呈告』,由縣衙告示印鈐,四處張掛,俾人人知曉,自覺遵守[14],嘉靖十四年,被廷杖除官的前御史朱J,以鄉里莆田縣『間有慣習屠牛,陰通盜賊,行兇逞暴,作過為非,凡有失盜之家,便來此尋覓,叫號喧鬧,無日無之,雞犬為之不寧,鄉里被其污衊』,遂與鄉民倡行誓禁屠牛鄉約,『今鄉中父兄子弟同興善心,共立約會,就於天日之下,重發誓願,除老疾暫食以外,斷絕此味……今立此簿,與各人筆,自書名姓,歲時朔望,告於里社,呈於鄉眾,期於共守,以還淳風』[15]。嘉靖十九年又率鄉人重申前誓。嘉靖二十三年,致仕鄉居的歙人鄭佐以『今者天時亢旱,人心憂危。奸黨乘機邪謀竊發,假稱借貸敢擁人於孤城。倚恃強梁,輒G臂於單弱。白晝公行而無忌,昏夜不言而可知』,倡導鄉紳預為桑土之謀,舉辦帶有團練性質的岩鎮鄉約,『一鎮分為十八管,有紀有綱。每管各集數十人,一心一德……理直氣壯,強暴知所警而潛消。力協心孚,良善有所恃而無恐』[16],嘉靖二十九年,蔚州人尹u著成【鄉約】一書,曰堡置、堡勢、堡衛、堡器、堡蠹、保眾、堡教、堡習、堡符、堡費、堡候,要在倡鄉人抵禦『北虜』之患[17]。嘉靖三十四年,岩鎮鄉民以『倭寇勢甚,陸梁冷落。孤蹤輒奔潰而四出偷生,餘孽益草竊而蔓況入』,遂爰集裡眾重訂新盟規約,『模仿甲辰歲禦寇之條事款,益損大參雙溪鄭公之舊,固嚴閘柵,庶緩急守衛有基,推舉曉勇,俾臨事當關足恃用』,稱『岩鎮備倭鄉約』[18]。崇禎十五年(1462),吉安鄉仆結細戶『乘機叛主,自稱小約,其黨羽甚者號大約,焚掠劫殺無忌彈,啟釁於永福上鄉、宣化、延福,及各州亦蔓延焉』[19],由此可見鄉約的組織形式在明代的社會生活中,已具有相當的影響力,為朝野不同人物所接受。
二、與保甲、社學、社倉打成一片,建構以鄉約為中心的鄉治體系
伴隨着官辦鄉約局面的興盛,嘉靖以後,明代鄉約發展的一個主要趨向,就是鄉約與保甲、社倉、社學關係的日益密切,四者由各自舉行,互不關連,進而相輔而行,互有側重,再為完全打成一片,形成以鄉約為中心的鄉治體系。
鄉約與保甲、社學、社倉的關係可謂源遠而流長。保甲法創始於宋熙寧間之王安石變法,而溯其源又在程灝之保伍法[20],其法與呂氏鄉約多有融通之處,以至有人誤以保伍法為鄉約之肇始者[21]。社學與鄉約的關連,在朱熹的【增損呂氏鄉約】中便已露端倪,只不過社學一詞在元朝以後才出現,當時稱鄉校[22]。社倉出現的時間雖至遲不晚於隋,然則其與鄉約發生關係,似乎仍是明中葉以後之事。鄉約、保甲、社學、社倉是明代鄉治中的四大要素,明代鄉約與保甲、社學、社倉關係的演變實肇於王守仁的南贛鄉約。
在王守仁的鄉治思想中,保甲、社學、鄉約是三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並且是分三個步驟獨立舉行的。王守仁首先推行的是十家牌法(即保甲法),先後頒布有【十家牌法告諭父老子弟】、【案行各分巡道督編十家牌法】、【申行有司十家牌法】、【申諭十家牌法】、【申諭牌增立保長】,此法編十里為一牌,開列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每日沿門按牌審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報官究理,若有隱慝,十家連坐[23],這是針對南贛治安狀況差壞而採取的相應措施,以故明人多以為敷教同風莫善於鄉約,禁奸止亂莫善於保甲。社學在明初已出現,明太祖曾詔令各地延師以教民間子弟,然而延及正德時『其法久寢,浸不舉行』,詔令徒為具文。王守仁治南贛,遂嚴令各縣父老子弟互相戒免,延師教子,並不時下鄉巡察、納入官吏考成,促成『朝夕歌聲達於委巷,雍雍然漸成禮讓之俗』[24]。
在南贛鄉約初頒的條規中,鄉約與保甲、社學是各自獨立、各有職司的,鄉約就是鄉約,保甲就是保甲,不過鄉約與保甲在實際推行過程中相輔而行之事也已發韌,在【南贛鄉約】頒行的次年,王守仁就將約長的資格作了修訂,原定『同約中推年高有德為眾所推服者一人為約長』,代以『各自會推家道殷實、行止端莊一人充為約長』,道德標準被弱化,經濟實力更受注重,並且要求『將各人戶編定排甲,自相巡警保護,各勉忠義,共圖國難,敢有違抗生事,警擾地方者,就便弩解赴官,治以軍法』,執行本屬保甲的部分職責。
率先將鄉約與保甲、社學、社倉打成一片,提倡而行之的是黃佐的【泰泉鄉禮】,其說首舉鄉禮綱領,以立教、明倫、敬身為主,次則冠婚以下四禮,皆略為條教,第取其今世可行而又不倍戾於古者,再次舉五事,曰鄉約、鄉校、社倉、鄉社、保甲,『皆深寓端本厚俗之意』[25]。概而言之,黃氏的治鄉方略有以下特點,其一,是以鄉約為側重,鄉約與社學、社倉、鄉社、保甲綜而行之,約正參與社學、社倉、鄉社、保甲的一切重大活動,教讀、保長若無合適人選,由約正兼之,成為鄉村教化、行政最高首腦。鄉約之眾即編為保甲之民,教讀、約正申明鄉約於鄉校,違約者罰於社,入谷於倉。其二,明確規定鄉約的自治性質,『約正、約副則鄉人自推聰明誠信為眾所服者為之,有司不與。凡行鄉約,立社倉,祭鄉社,編保甲,有司毋得差人點查、稽考,以致紛擾。約正、約副姓名亦勿遽聞於有司』[26]。其三,官府與鄉約的關係在於官倡民辦,有司與同僚各以四事自勉――律己以廉、撫民以仁、存心以公、蒞事以勤,而為民去其十害:斷獄不公、聽訟不審、淹延囚系、慘酷用刑、泛濫提解、招引告訐、重壘催科、科罰取財、縱吏下鄉、低價買物。逢月朔,教讀率約正約副之賢者,以次往見有司,有司賜見坐談,言可用者予以褒獎。
黃佐【泰朱鄉禮】之後,繼續倡行將鄉約與保甲、社學、社倉打成一片的,是章璜的【圖書編】。不過在章氏的治鄉方略中,鄉約不作為中心,而是與保甲、社學、社倉完全平行的,並且鄉社不另獨立開來。對於鄉約與保甲、社倉、社學的關係,他指出『四者之法,實相須也』、『保甲即定,即此舉行鄉約』,而後興社倉、社學。『約正或系鄉宦、或有德年高,有事不必赴官,保正代之』。又指出『保甲之法,人知足以弭盜賊也,而不知比閭族黨之籍定,民則自不敢以為非。鄉約之法,人知其足以息訟也,而不知孝順忠敬之教行,則民自相率以為善,由是社倉興焉,其所以厚民生者為益周,由是社學興焉,其所以正民德者為有素』[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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