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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文匯報 在封建社會裏,能進朝廷做官,是耀祖光宗、福蔭後代的一大幸事。可幸運指數高的職業風險係數也高,稍有不慎,打屁股是小事,降職、罷官、坐牢、流放等亦屬正常,掉腦袋也不稀奇,所謂『伴君如伴虎』。因此,在皇帝身邊混飯吃,須揣着十二萬分的小心。但是,凡事都有例外,也有敢同皇帝開玩笑的人。
秦始皇曾計議擴大自己狩獵的苑囿,東到函谷關,西到雍縣、陳倉。優旃說:『好啊。多養些凶禽猛獸在裏面,敵人若從東面來侵犯,讓麋鹿用犄角去抵擋他們就足以應付了。』秦始皇聽他這麼一說,就廢止了這個計劃。秦二世即位,又想用漆塗飾城牆。優旃說:『好啊。城牆漆得滑溜溜的,敵人來襲也就爬不上去。』秦二世一聽笑了,放棄了塗飾城牆的打算。你看,優旃這兩下子多高明啊!沒費什麼口舌,沒說什麼大話,就讓皇帝老兒在會心一笑中棄奢從簡,乖乖地改變了初衷。優旃的膽子夠大的,敢與秦皇父子開玩笑。可是,還有比優旃膽子更大的人,敢把君王與桀紂相提並論。
趙襄子喝酒,五天五夜沒停息。他對侍從誇口說,我真是國家的傑出人才呀!喝了五晝夜的酒,卻一點也不犯病。優莫說,您應該努力呀!還差兩天就趕上紂王了。紂王喝了七晝夜,您才五晝夜。襄子害怕了,對優莫說,既然如此,我也要滅亡了嗎?優莫說,不會滅亡。襄子說,不及紂王只有兩天,不滅亡還等什麼呢?優莫說,桀紂之所以滅亡,是因為遇上了湯武,於今,天下都是桀一樣的人,您是紂一樣的人。桀與紂並存於世,哪能一同滅亡呢?不過,你也危險了。優莫的玩笑開得夠大了,但還有敢拿皇帝小名開玩笑的人。
在四川省梓潼縣,有個叫上亭鋪的地方,歷史上曾是一個驛站,於今只有一座兩米多高的石碑,孤零零地立在開闊的野地裏,上書『唐明皇幸蜀聞鈴處』。據說,這裏是唐玄宗李隆基當年避亂歇腳的行在。安史之亂後,玄宗自蜀還京,以駝馬載珍寶古玩隨行,途經上亭驛留宿。風雨瀟瀟之夜,不知是從館驛的檐下,還是從那些駝馬的頸下,傳來一陣叮鈴噹啷的響聲。玄宗聽了心神恍惚,彷佛是天國裏的玉環在連聲呼喚自己的暱稱,就對身邊的黃幡綽說,這鈴聲頗似人語。黃幡綽答道,是啊,是啊,好像在說『三郎郎當,三郎郎當』。李隆基是唐睿宗李旦的第三個兒子,宮中呼為三郎。他曉得黃幡綽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不覺愧而苦笑。
『郎當』一詞唐代以前就有,由擬聲詞演化而來,各個時期的寫法不同,讀音基本相同,表意也相差無幾,都是形容一個人潦倒、放蕩、無拘檢,又引申為頹敗、窩囊、不成器。黃幡綽以鈴聲的諧音諷喻玄宗,應該說反應快、寓意妙。但是,拿皇上的小名開玩笑,畢竟有些冒險,不是什麼人都敢玩。可能有人會說,黃幡綽如此放肆,是因為當時的唐玄宗走背字,虎落平川沒脾氣。其實不然,黃幡綽與優旃一樣,也是一個伶官。在我國古代,那些以音樂、歌舞、戲劇、曲藝以及滑稽表演為業的藝人,統稱為優伶。他們出身草野,活躍在民間,技藝高超、出類拔萃者,也會被選為宮廷藝人,為皇帝解悶,讓皇帝高興。既然吃的是這碗飯,在皇帝面前說說笑話也就不足為奇了。出奇的是,後唐有個叫敬新磨的伶官,敢打皇上的耳光。
後唐莊宗李存勖,自幼喜歡看戲、演戲。即位後,時常與優伶同台粉墨,並自取藝名『李天下』。有一次,莊宗與眾伶人在後庭遊玩。他四下裏張望了一番,煞有介事地喊道:『李天下,李天下在哪裏?』在場的人都不敢搭腔,只見敬新磨快步向前,用手扇了一下李存勖的嘴巴。霎時間,莊宗失色,左右惶恐,伶人們也嚇得不輕,一起扭着敬新磨責問:『你怎麼能打皇上的臉?』敬新磨不慌不忙地對莊宗說:『李天下只有一人,還呼喊誰呢?』『理天下』與『李天下』同音,所以敬新磨話音一落,大家都被逗樂了,莊宗也轉怒為喜,重重予以賞賜。敬新磨這一出,其實就是即興表演的滑稽小品,先製造一點衝突,使之成為懸念,然後再抖包袱,將一觸即發的緊張空氣消弭於無形。清代孫枝蔚有詩云:『朝廷好音律,縉紳成啞。惟有敬新磨,不畏李天下。』
細究起來,這些宮庭伶官並非真的不怕皇帝,只是比其它朝臣少些顧忌罷了。皇帝處在封建社會金字塔的頂端,權力至高無上,可以為所欲為,卻很難驅趕內心的壓力和孤獨。因此,特別需要有人幫他排解。優莫、優孟、優旃、黃幡綽、敬新磨等人,就是這樣被選入大內,成為伴君消愁解悶的宮廷藝人。他們之所以放得開,一是身懷絕技,口才超群,所謂『藝高人膽大』;二是深得主子寵愛,所謂『有恃而無恐』;三是具備化解風險的智慧,所謂『片言可以折獄』。因此,即便有時言辭出格、行為怪誕,皇帝也不以為忤。優伶與帝王,有點像魚印魚與鯊魚的關係,即使算不上和諧共生,也應算作互惠共生。
需要指出的是,伶官與西方宮廷中的弄臣不一樣。作為【史記】的一個系列,【滑稽列傳】專門記載淳于髡、優孟、優旃、東方朔等一類人物的故事。這些人出身微賤,卻不流世俗,機智聰敏,卻不爭勢利。他們不是言官,但卻能在插科打諢的同時,察情取譬,緣理設喻,借事托諷,上諫忠言,下恤民情,以諷喻的方式規勸皇帝放棄不合理的主張以利天下,具有詞組解紛、微言大義的非凡才能。就拿優旃來說,他所侍奉的這兩代主兒,都不是省油的燈。面對這樣強勢的皇帝,迎頭指弊、強行勸諫往往會招致殺身之禍,而藉助諧謔技巧卻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太史公不無感慨地讚揚他們說,這些人難道不是也很偉大麼! (文/王兆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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