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 中華文史網 敦煌文獻中包含大量中古時代(魏晉至五代)的典籍寫本殘卷。依照傳統的四部分類法統計,經部的儒典大約有二三十種261卷[1];史部大約有六七十種[2];子部大約有七八十種;集部大約有三四十種。四部合計大約有二百種左右。敦煌文獻的主體佛教典籍,不下千種(近三百種見於大藏經著錄),道教典籍大約數百種(道藏着錄、未著錄各半),屬於子部。此外,在古藏文等文種的敦煌文獻中,也有典籍文獻。
敦煌典籍寫本儘管基本上是些殘卷,但它們卻可能是印刷術出現以前,我國手寫本(含少量刻印本)典籍的最大一批遺存,無論在文獻學意義上還是在文化史以至中古史意義上,都堪稱國之瑰寶。從這批典籍寫本產生的時代看,有六朝本,有北朝本,有隋唐本,有五代宋初本,時間跨度長達五六百年;從文本的性質看,有白文本,有註疏本,有音隱本,有略出(輯要)本等;從寫本的功用看,有讀本,有生活實用本(如藥書、曆書等),也有的像是著述者的工作用本。不少寫本後面有著作者或抄寫者、持有者留下的題記。用現代學術眼光看,典籍寫本包含的諸如此類情況,都是重要的學術信息。可以說一卷卷敦煌典籍寫本,猶如濃縮的歷史化石。它的字裏行間凝聚着歷史文化的多樣情境,蘊含着前所未知的文化變遷過程。九十多年來,前輩學者篳路襤縷辛勤探討這批典籍,揭示它們的歷史文化內涵,不斷地增進人們對敦煌典籍及相關情境的認識。我們這部書稿,是想在前賢大量研究的基礎上,做一些整合性的歸納與梳理;並對典籍寶藏蘊含的各類學術信息(特別是深蘊其中的歷史文化情境),試做一些新的探索和表述。
這批典籍卷子經歷了唐朝五代宋初時期。這個歷史時期屬於我國中古時代的後期。它是繼春秋戰國之後我國又一次大的社會變革啟動的時代。這次社會變動發軔於隋朝末年。在當時席捲全國的農民戰爭中,士族大土地佔有制受到衝擊,延續了三百多年的門閥制度走向衰落。中古農奴制的主要形式覆客制趨於廢弛,依附大族田莊屬於賤口身份的眾多農奴,擺脫了賤口依附關係,許多人轉化為均田民(良口身份)[3]。到開元天寶之際,『恣人相吞,無復畔限』[4],均田制亦告瓦解,地主大土地佔有制急劇發展,貧富分化再度加劇。『丁口轉死,非舊名矣;田畝移換,非舊額矣;貧富升降,非舊第矣。』[5]發生在社會底層(廣大農村)的結構性變動波及到政治領域,撼動着傳統的文化思想、道德觀念以及社會風俗等多個層面,在唐宋之際相當長的歷史時期裏,不斷地促動着這些層面的變革。作為傳統文化的文本載體,中古四部典籍的形式和內容是相對穩定的,一般並不隨同社會經濟和政治的動盪而變化;但是在社會漸進式變革的大背景下,典籍文本的著述、註疏、節輯、讀用、保存和流傳,畢竟都同特定時代、特定人群相關聯,有關的人事、風尚和趣向,或多或少地在典籍文本上留下各式痕記。這類『痕記』是歷史的『雪泥鴻爪』式記憶。對它加以解讀分析,就會從這些『痕記』中或隱或顯、或直接或曲折地呈示出同變革時代的啟動相關的某些史相脈絡;有的還會帶有中古向近古轉進時代的特徵。
導論試從以下三個方面描述或勾勒這些史相脈絡:
一、 敦煌先唐典籍及其文化意涵。
二、 社會文化變遷在敦煌典籍中的『痕記』。
三、 敦煌典籍所見敦煌地區的學術與文化。
一、敦煌先唐典籍及其文化意涵
敦煌四部籍的文本顯示,中華傳統典籍文化經過長期流傳篩洗,至隋唐之際已形成相對穩定的主流與核心部分。它大致包括以諸經(周易、尚書、毛詩、禮記、左傳、論語、孝經、爾雅等)、三史(史記、漢書、東觀漢記)、諸子及某些文學總集為代表的典籍文本。到唐五代時期,這些典籍基本上仍然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基石而存在,並穩定地傳承着。這一現象的集中體現是唐代以前撰寫的各類典籍注本的先唐抄本、唐初抄本,一直在敦煌行用着,一直流傳到五代宋初。
以儒經寫本為例。258卷敦煌儒經卷子的年代可分為三種情況:先唐抄本,唐抄先唐本,唐本。前兩類儒典本子,適足顯示出先代儒學傳統由中古前期(魏晉南北朝)至中古後期(隋唐五代)的穩定傳承。這裏選取唐初國學所立五經(周易、尚書、毛詩、禮記、左傳。後增周禮、儀禮、穀梁傳、公羊傳,並稱九經)為考察對象,將五經敦煌本的情況簡述如下。
1.周易。敦煌殘卷共11卷1。內晉・王弼注【周易】5卷,陳・陸德明【周易釋文】2卷。其中P.6162號王注本,早於陸作【釋文】時所見王注本。P.2530號王注本卷尾有顯慶五年(660)題記,【釋文】本(S.5735+P.2617號)尾題『開元二十六年寫,明年校勘』。
2.尚書。敦煌殘卷共34卷。其中魏晉以來相傳的隸古字【尚書】26卷,隸古字【尚書釋文】1種,兩種先唐本佔百分之八十。另有今字(楷書)【尚書】5種2。P.2643號殘卷,『經文多遵古字,傳則間從今文』,卷末題:『乾元二年(759)正月二十六日義學生王老子寫了。』王重民稱:『此真衛包改字以後之古文』3。愈可見民間習寫古文【尚書】,並未隨衛包改字而絕跡。
3.毛詩。敦煌殘卷共25卷,『皆唐以前人手寫』的毛傳鄭箋本,『蓋六朝人講習之詩經卷子』。其中【毛詩故訓傳】之P.2529號卷有硃筆點校;P.3737、P.2978兩號卷有朱點句讀;P.2570號卷末題記:『寅年(942?)淨土寺學士(郎)趙令全讀。』潘重規認為,S.2729號卷或為隋・劉炫【毛詩音】;P.3383號卷或為晉・徐邈以後、陳・陸德明以前之【詩音】。S.10、P.2669兩號俱為六朝音隱本,P.2669號卷末『朱點句讀及四聲,有硃筆、黃筆校改』,卷末題:『大順二年(891)五月十九日。』4S.789、S.3330、S.6346等三號殘卷,或為六朝定本【毛詩詁訓傳】的唐寫本5。
4.禮記。敦煌殘卷共12卷。其中鄭玄注【禮記】5卷,【禮記音】2卷,為先唐抄本,約佔百分之六十1。
5.左傳。敦煌殘卷共35卷。其中晉・杜預【集解】27種,佔百分之七十七2 。
唐文宗開成年間,諸經勒石,更增論語、孝經、爾雅。這三部經籍的敦煌本情況是:
6論語。敦煌殘卷共約110卷。除白文本外,東漢・鄭玄注本近40卷,另有鄭注【問對】、鄭注【對策】;晉・何晏【論語集解】近70卷[6]。
7孝經。敦煌殘卷共31卷28種。其中東漢・鄭玄注本12種[7]。
8.爾雅。敦煌有三殘卷,一卷為白文(P.3719號),兩卷為郭璞注(P.2661+P.3735號,可拼合)。郭注本為六朝寫本,卷尾三通題記,分別寫於天寶八載(749)、乾元二年(759)、大曆九年(774)。顯示此卷六朝本傳至中唐仍在行用。
在敦煌本諸經中,後來新增之【論語】注本和【孝經】注本兩種,竟多達140卷,佔全部敦煌儒典(258卷)一半以上。出現這一特殊現象,同唐國學修習科目安排有關,也同唐設童子科有關。唐國子監以經史課士,分九經為三等:【禮記】、【左傳】為大經,【詩】、【周禮】、【儀禮】為中經,【易】、【書】、【公羊傳】、【穀梁傳】為小經,生員通其一、通其三、通其五皆可,均非必修之科。後增之【論語】、【孝經】,則為國子學必修之科,初不在九經之數,修習年限共為一歲。可知此二書是國子學先修科目,【論】、【孝】卒業始進修九經[8] 。唐又有童子科,規定10歲以下能通一經,並【孝經】【論語】每卷誦文十通者,予官;七通者,予出身[9]。這就意味着唐代城鄉士子,自童蒙至國學,人人須自幼修習【孝經】、【論語】。由敦煌卷子可知,唐代的學童士子習此二經,仍以先代鄭玄注(【論語】還有何解)為範本。
南北朝時代,『大抵南北所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10]。南朝儒學通行魏晉師說,北朝儒學通行東漢師說。唐初孔穎達等奉敕撰【五經正義】,『魏勇宥從江左』,基本沿承南朝的儒學師承。以後朝廷為五經擇定注本,【易】取王弼疏,【書】取孔傳隸古定,【詩】、【禮】取鄭注,【左】取杜解。反觀敦煌通行的儒典注本,與唐朝廷所定並無二致。敦煌在漢晉時曾為儒學重鎮,有崇重漢學的傳統,固保存鄭注、孔傳殘卷甚多;至唐初,又同時受到南風北漸影響,故又多保存王疏、杜解遺帙。唐代敦煌儒學的淵源,實以南北兼承、漢晉並弘為特色。
在敦煌本史、子、集諸部殘卷中,先唐傳下來的典籍寫本和唐代抄寫的先唐典籍亦為數甚多。史部如:武德初年抄晉・裴S【史記集解】(P.2627號);唐初抄晉・蔡謨【漢書集解】(P.3669+P.3557號為【刑法志】,S.2053號為【蕭望之傳】)[11]。晉・孔衍【春秋後語】(P.5532背、P.2702、S.713號為卷一、二、三【秦語】,P.3616、P.2872背為卷四、五【趙語】,P.2589號為卷七【魏語】等)[12]。子部如:六朝寫本【孔子家語】(S.1891號),六朝寫本陶弘景【本草集注序錄】(日藏),唐抄六朝本【瑞應圖】(P.2683號)、【白澤精怪圖】(P.2682號),唐抄本六朝【易三備】(S.6015、S.6349號),唐抄梁・徐逸等撰【華林遍略】(P.2526號)[13],以及六朝寫本【老子想爾注】(S.6825號)[14],梁武帝【老子講義】(羅振玉舊藏);晉・郭象【莊子注】(P.2508、P.2531號、羅振玉舊藏等15個殘卷),疑是陳隋間寫陸德明【莊子釋文】(P.3602號);晉・張湛【劉子注】(S.777號);晉・葛洪撰【抱朴子】(孔氏藏)、隋・費長房【歷代三寶記】(P.3739號)等。集部如:陳隋間抄寫梁・蕭統【文選】原本(P.2554、P.2493、P.2645、P.2658諸號),以及與江都選學大師所作之音相合的【文選音】(P.2833號)[15];隋・智騫【楚辭音】(P.2494號)等。這些先唐典籍大都見於【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尤其如裴解【史記】、蔡解【漢書】、郭注【莊子】、陶弘景【本草集注】、葛洪【抱朴子】、蕭統【文選】等,或為名籍,或為名籍名注,均自魏晉六朝至隋唐傳承不輟。這些名籍名注和前揭儒經名注典籍,同屬中華傳統文化典籍的主流、主體之列。唐代以後,這些典籍,有的以刻本形式傳承不廢,直至今世(如郭注【莊子】、【抱朴子】等);有的散入後出的新注本傳續其文化生命(如裴解【史記】、蔡解【漢書】、陶注【本草】等)。它們都是中華文化的不刊之典。這些寶典殘卷以其千年以前的文本狀貌重現敦煌,灼然昭示着古老中華文化的輝煌傳統、悠遠歷史和不朽的生命力。它是敦煌四部籍所蘊中古文化嬗變中,相對穩定的文化『本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