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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象牙塔 一、『往前多走了一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趙宋王朝真可謂時來運轉:30年前,備受貶損:『守內虛外,積貧積弱』;30年後,博得讚美:『空前絕後,登峰造極。』宋朝頂峰論,據說出自史界泰斗。的確,陳寅恪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年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1]鄧廣銘講過:『宋代的文化,在中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截至明清之際的西學東漸的時期爲止,可以說,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高度。』值得注意的是,鄧氏強調『歷史不能割斷』,既重視隋唐兩代的『傳承』,又在時間上嚴格予以限制,『截至明清之際』。[②]至於陳氏的論斷,只怕應當正確理會,不能無限引申。正如那句名言所說:『真理往前多走一步就是謬誤。』
宋朝頂峰論的代表作,當推蕭建生先生所著【中國文明的反思】一書。此書號稱『當代中國的【盛世危言】』,某些媒體在高度評價之餘,也曾指出:『作者對每個時代史料的把握真切與否,有待歷史學家去評說。其中有些分析和解釋,似乎有些牽強。』[3]。蕭先生斷言『中國文明的頂峰不是唐朝而是宋朝』,『宋朝達到中國文明的頂峰』,並情不自禁地將宋代艷稱爲『大宋朝』。此書涉及面廣,筆者所知有限,難以全面評論。僅就宋朝而言,其論述不乏合理的內核,但渲染過分之處似乎較多。諸如:『宋朝是一個言論自由、思想開放的時代』, 『是一個充滿人性化的社會,是一個適合人類居住的社會』,『殘酷的禮教在宋朝是不存在的』;宋代是『一個自由開放和積極健康的多元化社會』,『開放程度是我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都不可比擬的』;『在這個社會中,沒有愚民政策,沒有文字獄,沒有特務橫行,人民無憂無慮,具有安全感,所以充滿了寧靜、祥和、自然而又健康的氣氛』,『出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使人民過上了300年自由、富裕、文明而有尊嚴的生活』。在作者筆下,宋代是『知識分子、官員士大夫以及廣大民眾的黃金時代』 ,『不僅宋朝人的生活水平遠遠高於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而且文化和醫療普及率也遠遠高於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知識分子的地位空前提高,確實活得很有尊嚴,思想獨立自由,人格高貴』;『農民比以往的朝代生活得開心和幸福,在中國的歷史上,像宋朝的農民那樣自由、快樂地生活的朝代是絕無僅有的』,『生活在大宋王朝的人民真正是幸運的、幸福的』。甚至認爲:『宋朝對婦女是一個非常尊重的社會,宋朝的婦女活得非常獨立而有尊嚴』;『做宋朝的女人是相當幸福的』。作者將『大宋文明的成功』歸功於宋朝統治者及其推行的政策。他說:『爲了達到和平發展的目的,宋朝的統治者都把主要精力放在發展國內經濟、文化、教育之上,關注民生。』宋朝『實行和平發展和自由開放的政策,保護人權,具備了現代文明的許多特徵』;『宋朝非常尊重人的自由,對人的活動不加干涉』;『官府對人民不是採取控制、壓迫和剝削的政策,相反,官府對人民採取了尊重、保護、幫助和開放的政策』;『切實保障人民的言論自由、思想自由的權力,實行包容和鼓勵各種思想自由發表的政策,所以在宋朝,沒有思想的禁區』;『官方鼓勵的言論自由,直接導致了整個社會思想的空前開放。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罕見的』;『實行了300年自由、開放的政策,創造了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從而大大激發了中國人的創造精神和進取精神,使中國人敢想敢說,敢於打破舊的思維方式和傳統。』讚揚宋朝官員『具有獨立的人格而不趨炎附勢,不巴結權貴』,『是中國歷史上最高傲、最有骨氣的一群知識分子』,『貪污受賄、官官相護、吹牛拍馬、阿諛奉承、見風使舵等等官場遊戲規則,在宋代是沒有市場的。』作者高度評價宋朝的政治制度:『國家政權完全向人民開放』;『出現了黨派互相監督、互相制約的政治格局』 ,『君相互制的政治體制,比較有效地防止了君主專制現象的發生』;『改變了中國社會一言堂的專制傳統,有力地防止了腐敗的發生』。在作者看來,宋朝 『中央集權加仁政的政治模式』,『是留給現在中國人的寶貴遺產』。作者還引用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所說:『宋朝是最適宜人類生活的朝代,如果讓我選擇,我願意生活在中國的宋朝』,以表達對宋朝的『敬意』[4]。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其中不少結論性判斷頗具顛覆性。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對於宋代並無固執的偏見,相反倒是較爲頑固的宋朝『積貧積弱』論的反對者。『人云宋史本痛史,我謂宋史亦壯篇。』30年前,當宋朝『積貧積弱』論盛行於世時,筆者認爲:『這種看法不免失之偏頗。平心而論,北宋弱而不貧。』[5]後來又在【瞻前顧後看宋代】一文寫道:『宋代縱比前代,超越前代,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繼漢朝、唐朝之後又一座新高峰。』不用頂峰而用『高峰』,以免引起誤解。通史貴在一個『通』字,歷朝歷代均各有其獨特的歷史地位和認識價值。爲了避免陷入『揚宋抑唐』的泥潭,強調:宋代『足以同漢朝、唐朝前後相輝映,相互爭妍麗。揚唐抑宋,或揚宋抑唐,均大可不必。』 [6]『一種傾向掩蓋另一傾向。』當時筆者就擔心學界是否會在擺脫低估宋代的偏見之後,又走向高估宋代的極端。然而如今高估宋代似乎已經成爲難以扭轉的主要傾向。瀏覽網絡,『宋朝是最好的朝代』、『完美無缺的朝代』,『是幸福指數最高的時代』、『沒有文字獄的時代』,過甚之詞不勝其舉。當年王國維之次子王仲聞以『宋朝人』自詡[7],可謂寥若晨星;如今『希望回到宋朝,生活在宋朝』者[8],不計其數。既有『夢裡回到宋朝』的文章刊布[9],又有【夢回宋朝】的著作印行[10]。【回到宋朝當書生】、【回到宋朝當將軍】、【回到宋朝當公主】、【回到宋朝當皇帝】、【回到宋朝當王爺】、【回到宋朝中狀元】一類的網絡小說,俯拾即是。甚至認爲回到宋朝做『剩男』、當寡婦也很幸福[11]。唐朝宋朝,各有所喜,『希望回到宋朝』是各自的權利,他人不得干預。只是愚意以爲,上述種種說法大抵出自對有宋一代歷史的誤讀。人們難免會問:一家一姓坐天下的趙宋王朝果真那麼完美嗎?
提筆寫此文,內心很猶豫。總算動筆了,主要出於兩種考慮:第一,時下宋朝炒得太熱,說得太玄乎,只怕應當潑點冷水降降溫。物極必反,否則不要30年,宋朝『積貧積弱』論恐怕又將再度盛行於世。第二,某些片面的說法與筆者仿佛不無干係,如【宋代『剩男』的幸福生活:富紳爭相『榜下捉婿』】、【宋朝之寡婦好嫁】一類的提法,有可能是筆者【宋代的『榜下擇婿』之風】、【宋代婦女再嫁問題探討】[12]等文的引申,筆者似乎有必要出面加以說明和澄清。對於【中國文明的反思】一書作者勇於探索、勤於鑽研的精神,筆者由衷地敬佩。對書中某些較爲具體的枝節問題提出學術性質疑,恰恰是尊重作者說話的權利,並且不敢自以爲是,希望得到批評指教。
二、沒有『量』,怎麼『計』?
足以爲宋代頂峰論張目的數據莫過於:『北宋時期的國民生產總值,占了當時世界的80%,是明朝的10倍之多』[13];北宋有『2280美元的人均GDP』[14]。可是,這些數據均查無實據。英國經濟史家安格斯・麥迪森在【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一書中,將宋代的人均GDP估算爲450-600美元[15]。我國已故知名經濟史家吳承明、彭澤益對此均不表認同。吳氏說:『在18 世紀以前,無論中國或歐洲的GDP 都無法精確計算,麥氏自己也說這只是guestimate (美俚語瞎猜)。』[16]『他高估宋代的經濟成就,低估明代的經濟發展。』[17]彭氏『對麥迪森進行了不點名的批評』,認爲:『因爲對中國經濟史上的數量資料就很難搞清楚,沒有「量」,怎麼來「計」呢?』[18]
沒有『量』,怎麼『計』?前輩經濟史家說得很中肯。在古代歷史研究中,以例證爲依據對研究對象作定性分析,其局限性之大顯而易見。以數量爲依據的定量分析使研究對象由模糊變清晰,由抽象變具體,其優越性不言而喻。然而史籍提供的數據本身就不甚可靠,研究者在換算、推算、估算的過程中又容易出錯。筆者在採用數據時,就鬧過笑話。爲證明北宋『弱而不貧』,宣稱:『北宋疆土雖然狹小於唐代,但耕地面積比唐代至少增加600萬頃左右。』[19]【宋史・食貨志】載,北宋治平年間的天下墾田爲『四百四十萬餘頃』,同時又說 『賦稅所不加者十居其七』[20]。於是,筆者便相信加上隱漏的墾田,治平年間的耕地總面積爲1460多萬頃。按一宋畝等於0.9市畝換算,治平年間的耕地總面積爲13.14億畝有餘。須知,北宋並非大一統王朝,其管轄區的面積不足300萬平方公里[21],不到當代我國國土面積的三分之一。眼下我國的耕地總面積不過略多於18億畝,宋代竟高達13.14億畝,這一推算顯然有悖常理。葛金芳先生認爲:北宋最高耕地總面積『可能接近800萬頃』,南宋時期『當在600萬頃上下浮動』[22]。相比之下,這個估算要合理些。『有實事求是之意,無譁眾取寵之心』是句老話,然而古人的言論並非一概可信。至道元年(995)九月,參知政事張洎稱:當今『比漢、唐京邑民庶,十倍其人矣。』[23]這分明是句模糊乃至誇張的片言隻語,竟被解釋爲:『宋朝的京城人均財富是漢、唐的十倍』,並進而引申爲:『宋朝人均財富是漢、唐的十倍』,『兩宋財富也許已經超過了秦、漢、晉、隋、唐、元、明、清這八朝的總和』[24]。這隻怕也是個笑話。依據宋代史籍關於財賦收入的記載來估算宋代的財富,很難得出正確的結論。宋人的統計採用不同名數相加的辦法,往往以貫石兩匹或貫石兩斤等爲單位。這種統計方法本身就很不科學。
【中國文明的反思】一書不時以數據說明問題,所用數據均有來源,只是個別數據仍有斟酌的餘地。如作者說:『宋朝時平均每個農民每年生產糧食爲4158斤,而在兩浙、江東、成都平原和福建沿海等發達地區,每個農民平均每年生產糧食爲6930斤。』『再拿當代農業生產率來比較,1980年我國糧食總產爲6363億斤,每個勞力平均生產糧食爲3421斤,依然遠遠低於宋朝的農業生產率。可見宋代農業之發達。』然而這組數據出自推算,且有疑點。估算者在宣稱『這的確是個令人驚異的成就』之後,又缺乏自信地說:『估測不會離譜太遠。』[25]這類有些『離譜』的數據,最好不予引用。又如作者說:『宋朝的城市化水平已經很高。』究竟高到什麼程度?台灣經濟史家趙岡有個估算:『南宋時的城市人口已上升到總人口的五分之一,而到了1820年,又降到了總人口的7%。』麥迪森對此已提出異議,認爲其證據『非常單薄』,依據『缺乏嚴肅可信性』[26]。再如作者說:北宋『全國各主要城市的居民也基本用煤作燃料。當時西方都是用木頭劈柴生火做飯取暖。中國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各大城市都沒有達到城市全部用煤的水平。』其主要依據無非是宋人莊綽【雞肋編》裡的一條記載:『昔汴都數百萬家,盡仰石炭,無一家然薪者。』[27]50多年前,日本知名史家宮崎市定正是根據這條記載和其它史料,證明宋代『煤之普遍使用』[28]。我國已故史家嚴耕望指出:『這項概括性的結論,誠然很動聽,顯得光輝有魄力;一般學人也多風從其說,以爲定論。但仔細看來,不無問題。』嚴氏列舉出八條反證,證明莊綽的記述『過分誇張』,『其實北宋汴京的燃料恐怕仍以薪柴爲主,至少薪柴與石炭參半。』並告誡後學:『不要忽視反面證據。』[29]莊綽這條記載又稱:『今駐蹕吳越,山林之廣,不足以供樵蘇。雖佳花美竹,墳墓之松楸,歲月之間,盡成赤地。』『思石炭之利而不可得。』[30]此言或許同樣『過分誇張』,但南宋臨安的煤炭供應情況較北宋汴京差別較大,應當是事實。關於北宋開封一地的煤炭使用狀況,嚴氏的總體估計偏低,王曾瑜先生作了相當詳盡的動態考察。其結論是:『自北宋開國至宋英宗時的百餘年間,開封的燃料大體上使用柴和木炭。然而自宋神宗以後的近六十年間,開封燃料構成確實有很大變化,石炭的使用漸趨突出,最後占據開封燃料的主體,甚至可以供應外地。』王氏同時又指出:『南方煤炭資源不足』,『在宋人記載中已反映得相當清楚。』[31]在宋代的四川等廣大南方地區,包括其主要城市在內,居民只怕遠遠未做到『基本用煤作燃料』。
三、『民間苦賦重』,『王稅何由備?』
在不少人的印象中,宋代是廣大民眾的苦難時代。清人趙翼的論斷常常被引用:『恩逮於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財取於萬民者,不留其有餘。此宋制之不可爲法者也。』『民之生於是時者,不知何以爲生也。』[32]趙氏之說未必很準確。【中國文明的反思】一書則認定:宋朝是『廣大民眾的黃金時代』,『在中國的歷史上,像宋朝的農民那樣自由、快樂地生活的朝代是絕無僅有的』。其主要依據是唐詩和宋詩:『只要看看唐朝和宋朝詩人描寫農民的詩歌就知道了』,唐詩『描寫的卻是農民的苦難史。而宋朝的詩歌里,記錄的卻是農民的歡歌笑語聲』。
不必查閱卷帙浩繁的【全宋詩】,僅在錢鍾書【宋詩選注】中就有宋代農民歡樂說的大量反證。北宋王安石【河北民】曰:『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老小相依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悲愁天地白日昏,路傍過者無顏色。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錢無兵戎!』劉【江南田家】云:『官家不愛農,農貧彌自忙。盡力泥水間,膚甲皆疥瘡。未知秋成期,尚足輸太倉。不如逐商賈,游閒事車航。』南宋徐照【促促詞】曰:『東家歡欲歌,西家悲欲哭。丈夫力耕長忍飢,老婦勤織長無衣。』戴復古【庚子荐饑】云:『餓走拋家舍,縱橫死路歧。有天不雨粟,無地可埋屍。劫數慘如此,吾曹忍見之。官司行賑恤,不過是文移!』 至於梅堯臣的【汝墳貧女】、蘇舜欽的【城南感懷呈永叔】、張舜民的【打麥】以及范成大的前後【催租行】,更是描述宋代農民苦難生活的名篇。足見,宋朝人並沒有感受到生活在大宋王朝的幸運和幸福,而是一再嘆息:『開工作民良久艱,誰知不如牛馬福!』『人賤不如泥,三嘆而已矣。』筆者無意因此認爲宋代農民的生活比唐代更苦,應當承認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宋代農民的生活在總體上有所改善,但程度畢竟有限,不宜渲染過分。北宋張詠【愍農】詩曰:『春秋生成一百倍,天下三分二分貧。』[33]詩句難免誇張,但宋代農民並沒有充分分享社會經濟發展的成果應當是事實。
南宋利登【野農謠】云:『今年二月春,重見勸農文。……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農惟此日。』[34]劉說得更直白:『官家不愛農。』這些話籠統了些,對宋代的農業、農村、農民政策應作具體分析。客觀些說,宋朝統治者不可能一味 『殺雞取卵』,確實採取了若干『養雞生蛋』的惠農措施,以便培育稅源,穩定社會,鞏固政權。但【中國文明的反思】一書的認識與劉截然相反,只怕又走到另一個極端。作者斷言:『官府對人民不是採取控制、壓迫和剝削的政策,相反,官府對人民採取了尊重、保護、幫助和開放的政策。』梅堯臣【田家語】詩云:『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里胥扣我門,日夕苦煎促。』[35]宋詩中這類抨擊官府壓榨、盤剝農民的篇章爲數不少。宋代尤其是南宋,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北宋李覯浩嘆:『役頻農力耗,賦重女工寒』;『產業家家壞,誅求歲歲新』。[36]南宋朱熹指出:『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所以有靖康之亂。』[37]連宋孝宗也不得不承認:『稅賦太重。』[38]百姓哀嘆:『王稅何由備?』[39]宋代佃農、自耕農分別負擔哪些租稅以及負擔如何沉重,學界論述不少,這裡不必重複。總之,宋代的實情是『民間苦賦重』,[40]宋代農民的幸福指數並不高。
四、『官司行賑恤,不過是文移』
【宋史・食貨志・振恤】曰:『若丐者,育之於居養院;其病也,療之於安濟坊;其死也,葬之於漏澤園,歲以爲常。』[41]南宋遺民周密【武林舊事】云:『病者則有施藥局,童幼不能自育者則有慈幼局,貧而無依者則有養濟院,死而無殮者則有漏澤園。』並發出了懷舊的感嘆:『民生何其幸歟!』[42]或許正是依據有關史料,【中國文明的反思】一書認爲:官府『保護』、『幫助』人民。此說又被引申爲:『如果你是一個宋朝人,從你被懷在母親肚子裡開始,到你出生,到你受教育,到生老病死,你都會得到宋朝國家福利政策照顧。』並讚嘆:『偉大的宋朝福利,可以與今天的西方發達國家相比!』甚至斷定:『宋朝街上沒有乞丐,因爲乞丐都被政府收養了。』[43]
宋代設立的社會福利機構確實不少,除上述居養院等機構之外,還有爲資助貧窮人家生兒育女而設立的舉子倉、舉子田、慈幼莊,爲平民提供低價藥品而設立的和劑局、惠民局,爲收治患病囚犯而設立的病囚院,等等。當時,生、老、病、死等社會民生問題相當嚴峻,宋朝爲緩解這些問題所作的種種努力無疑應當受到歷史的肯定[44]。但是由於當時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畢竟較低,官府的財力有限,加之吏治腐敗,這些措施的實際效果不大,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以下四點值得注意:
第一,實施時間短。如負責安葬貧不能葬的死者的義冢,元豐年間(1078-1085)在開封府界始具規模,但更名爲漏澤園並推廣到全國是在崇寧三年(1104),23年後北宋即亡國。負責收養遺棄嬰兒的慈幼局設立於慶元元年間(1195),宋理宗時『令天下諸州建慈幼局』[45],數十年後南宋便覆滅。所有這些機構均旋興旋廢,並非始終存在。
第二,規模小。如負責收養老疾窮丐者的居養院,其前身福田院系繼承唐朝舊制,北宋初年已有之,但東、西兩所僅收養24人而已。嘉v年間(1056-1063)增設南、北福田院,每所以收養300人爲定額,仍難以滿足社會的需求。各地的漏澤園規模一般都不大,以致『暴骨如莽,後殯者多發前冢,棄枯骼而納新棺。』[46]
第三,覆蓋面窄。如福田院、和劑局、惠民局等通常僅設立於京城,舉子倉、舉子田、慈幼莊僅分別創行於福州、桂陽軍(今湖南桂陽)、江南東路。所有這些機構並非全國各地都有,特別是廣大農村往往被遺忘。正如當時人所說:賑濟孤獨之政,『其惠偏於市井,而不逮山谷』。[47]
第四,弊病多。如居養院往往收養不當,『宜收而棄,以壯爲弱,或減克支散,或虛立人數,如此之類,其弊多端。』[48]專門負責救助貧病的安濟坊,由於官吏敷衍塞責,或『爲庸醫盜其直,或有藥而不及貧下人』。[49]惠民局、和劑局本應爲民眾提供廉價優質藥品,但其官吏將這類藥品『留應權貴之需』,民眾氣憤地稱『惠民局爲惠官局,和劑局爲和吏局』[50]。官府以漏澤園安葬死者的多少考核守園僧人,守園僧人『遂有析骸以應數者』,以便冒領『恩例』[51]。不少惠民政策並未兌現,如生子給錢米。紹興年間,司農寺主簿盛師文指出:『臨安市井窮民未聞有得斗米千錢者』,並感嘆:『況於鄉村與夫窮僻鎮聚?』[52]當時殺嬰之風盛行,特別是在福建西部等南方山區,『小民貧者,生子多不舉,初生便於水盆中浸殺之。』[53]包括生子給錢米以及設立慈幼局在內的一切慈幼舉措,其目的都在於扭轉殺嬰之風。然而由於這些舉措往往口惠而實不至,殺嬰之風終有宋之世而不變。可見,對於宋朝的社會福利不能估計過高。
至於說『宋朝街上沒有乞丐』,顯然不是事實。【東京夢華錄】、【夢粱錄】兩書就有關於乞丐的記載,朱熹有『朝爲富商,暮爲乞丐』[54]一語。某些時段、某些地區或因災荒或因苛政或因物價飛漲,乞丐爲數不少。如宋神宗初年,受災的河北地區,民眾『舍其親戚,棄其邱壟,流離道路,乞丐於人。』[55]宣和年間(1119-1125),劉寄等官員在京西地區,『取民間稅地,謂之公田,斂取無藝,百姓失業,流丐者眾。』[56]嘉定二年(1209)冬,『時都城米價踴貴,楮幣不通,乞丐之人有群攫餅餌於傳法寺前者。』[57]官府對於乞丐,不是也不可能一概收養,有時還加以驅趕。如大中祥符元年(1008),爲迎接宋真宗東封泰山歸來,『貧兒乞丐盡被開封府趕在城外』[58]。宋代不僅有乞丐,還有丐幫,『宋時丐者之長曰團頭』。[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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