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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潤靜
許多著名的歷史故都,如洛陽、長安、汴梁、金陵等,都是詩人喜歡吟詠的對象,從而成爲詠史懷古詩中的熱點題材。而這其中,尤以金陵爲最。就唐代而言,【全唐詩】中有關金陵的懷古詩共有90餘首,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高,確宜引起關注。
金陵作爲歷史故都,不但具有典型性,而且具有獨特性。曲折的歷史、風流的人物、秀麗的山川、傳奇的色彩,無不惹人矚目,無不令人感慨。於是文學上的金陵,便也有了特殊的地位,有關金陵的文學作品,往往格外耐人尋味。歷代詩人對金陵都懷有一種複雜的感情,正如韓【吳郡懷古】所說的,面對金陵,『萬古壯夫猶抱恨,至今詞客盡傷情』,即使再灑脫的詩人也無法釋懷。『金陵懷古』已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悼古傷今、借古諷今或偶然而發的懷古之興,而是在無數次類似經驗的刺激下積澱在詩人心理結構中的深層記憶,因而我們稱之爲金陵情結。把握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更好地解讀唐人的金陵懷古詩,同時這也可以幫助我們更順利地解讀後世的詠懷金陵之作。
一歷史積澱――金陵情結的形成原因
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在吳時稱建鄴(也作建業),又有石頭城、台城、上元、秣陵、建康等諸名稱。探討金陵對詩人情感的觸動,就要考察金陵獨特歷史所積澱成的獨特的文化內涵。從詩人的吟詠中我們不難發現,這種文化內涵的形成源於以下幾方面原因的共同作用。
首先,是金陵悠久的名都地位。都城是一個國家、一個朝代的象徵,往往也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是萬眾仰止的地方。一向關注政治的中國文人對於都城的近乎虔誠的感情,在中國古代詩文中隨處可見。金陵在唐前就先後爲三國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六朝故都,經歷了『四十餘帝三百秋』,它上空長期籠罩的沉沉王氣給它增添了無窮的文化內蘊。在金陵懷古詩中,詩人往往要觸及金陵的王者之都的內涵,並流露出一種既嘆惋又尊重的複雜情感:『蕭條金陵郭,舊是帝王州』(劉長卿【金陵西泊舟臨江樓】)、『地即帝王宅,山爲龍虎盤』(李白【金陵三首】之一)、『蒼蒼金陵月,空懸帝王州』(李白【月夜金陵懷古】)、『六代江山在,繁華古帝都』(王貞白【金陵】)……越是業已風流遠逝,越是讓人不禁去緬懷昔日的王者之風。
我們注意到金陵懷古詩中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個詞,就是『王氣』。如『金陵王氣黯然收』(劉禹錫【西塞山懷古】)、『東南王氣秣陵多』(殷堯藩【金陵懷古】)、『玉樹歌殘王氣終』(許渾【金陵懷古】)、『金陵王氣應瑤光』(李商隱【南朝】)、『地銷王氣波聲急』(羅隱【金陵夜泊】),等等。這是金陵懷古詩中比較獨特的現象。關於那帶有神秘和宿命色彩的『王者都邑之氣』,歷來有諸多傳說,如【太平寰宇記】引【金陵圖】說:『昔楚威王見此有王氣,因埋金以鎮之,故曰金陵。秦並天下,望氣者言江東有天子氣,鑿地斷連崗,因改金陵爲秣陵。』這種傳奇色彩,使得金陵不僅自古便爲英雄豪傑或亂臣賊子所矚目,也引來才子詞人爲之感慨唏噓,成爲詩人心中一個揮之不去的結。
其次,是優越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積澱。自古『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謝I【入朝曲】),金陵不僅擁有長江浩渺、龍盤虎踞的險隘壯闊之美,更有迷濛窈窕、如詩如畫的明秀之美。而且,自永嘉南渡以來,文化重心南遷,諸如王、謝之類的名門勢族都聚集在這裡,圍繞他們形成了文人文化集團。青山秀水爲東晉、南朝文人提供了審美的饕餮盛宴,這一方面涵養了他們細膩、善感、清脫的氣質,『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杜牧【潤州二首】之一);一方面吸引他們不惜筆墨對以金陵爲中心的江南錦繡河山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繪。其時的詩、文、書、畫,無不透露出六朝文人對美的崇尚,而他們詩酒風流的生活方式也一直爲後世文人所稱道。其時的金陵還是『現在時』的繁華帝都,描寫金陵的作品,也多側重於現實層面,較少悲情的流露。然而六朝人對金陵的雅愛,卻恰恰成爲後代金陵懷古詩悲感的來源,因爲他們爲後人留下了金陵昔日繁華的明證。就連那昔日的詠唱者,也已經與那段歷史融爲一體,成爲今日詠唱者歌詠的對象:『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李白【金陵城西樓月下吟】),『戊辰年向金陵過,惆悵閒吟憶庾公』(杜牧【江南懷古】)。
正是自然環境與人文積澱的相得益彰,霸業鼎圖與詩酒風流的相輔相承,使得金陵在文人眼裡具有一種無可替代的魅力。面對滿目滄桑、百物蕭條的金陵,唐人不免要感嘆:昔日繁華,煙消雲散!舊時風流,而今安在?
再者,是金陵滄海桑田的歷史變遷。繁華消逝總會給人的心靈帶來震動,而金陵更是在繁榮與衰敗的反覆更替中積下了厚厚的一疊傷心史,中間多少可歌可泣、可悲可嘆的故事,濃得無法化成一道歷史的輕煙隨風而逝。重重疊疊的歷史印記擠滿整個空間,將詩人無可迴避地引向一個充滿魅惑的過往世界。詩人總是被那紛紜的六朝遺事所吸引,因而對這個親歷六朝風雲、到處都烙下六朝遺蹟的地方情有獨鍾,這也是金陵令詩人詠嘆不盡的緣由。像李白、劉禹錫、杜牧、羅隱等詩人,都具有鮮明的金陵情結。
六朝遺事對詩人心理的刺激,不只是由於政權更迭的頻繁,更在於這種頻繁興替呈現給人的、在時光的流程中形成的歷史的困境。劉禹錫所謂的『人世幾回傷往事』(【西塞山懷古】),強調的重點恰恰落在『幾回』上。透過一頁頁豪門興衰的歷史和一樁樁荒嬉亡國的故事,人們似乎看到了一種歷史的宿命。在這種歷史的宿命面前,詩人感到一種無法抗拒而又無所適從的焦灼與悲哀。因此,唐代金陵懷古詩的主旨,往往不是爲一家一姓的興亡致慨,而是透過朝代更替、盛衰無常這種歷史現象本身,感悟生命有限與時間無窮這對永恆的矛盾。這正是由『無限前朝事』累積起來的普遍化了的感傷。
總之,金陵因其厚重的歷史文化內涵而獲得了多重道德意義和價值指向,提供給人多方位的思考。同時,不絕如縷的題詠唱嘆又反過來加深加厚了金陵的歷史文化積澱。金陵已超越了自身的歷史,由一個單純的地理名稱變成了具有象徵意味的大意象。一方面由於作者的價值觀念、歷史識見、審美趣味及當下的具體情境不同,作者在這一『象』中加進的『意』也會有所不同,致使其常詠常新;另一方面,金陵懷古又在詩人的反覆詠嘆中獲得了相對穩定的情理內涵和價值取向,作爲一種意義紐帶將眾多的吟詠聯繫起來。這種開放性與向心性的交互作用,正是金陵情結的『結』之所在。
二傷悼之情――金陵情結的核心及其深化過程
金陵是一個極富於傳奇性與悲劇性的城市。先後六個朝代在這裡建都,使其幾度成爲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然而在這裡建都的朝廷卻又無一例外地短命。尤其是南朝的幾個小朝廷,簡直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如同是做了一場過眼雲煙的富貴繁華夢。歷史長河在六朝的曲折頓挫,給唐人的思考提供了豐富的話題。
隋滅陳時,金陵遭受了重創,『城邑宮闕,平盪耕墾』。唐代金陵的地位進一步下降爲普通的縣城,金陵昔日的繁華也逐漸被揚州所取代。唐代的金陵懷古詩就是在這種今非昔比的背景下創作的。
唐人觀察六朝處於一個不遠不近的最佳距離,既經過了時間的沉澱,又沒有被歲月的風塵遮蔽了史事所有的光華。現實與歷史的強烈反差,又給詩人提供了足夠的情感刺激與巨大的藝術表現空間。因而唐代的金陵懷古詩才如雨後春筍般應運而生。詩人們對這個悲劇性的城市傾注了濃烈的傷悼之情,正是金陵情結的核心所系。這種傷悼之情是隨著時代發展和唐代社會狀況的變化而逐漸加深的。
金陵題材的懷古詩的發韌是在盛唐,但這個時期創作還不太普遍,總共20首,其中李白就占了13首,儲光羲5首,祖詠、吳筠各1首。因此能夠體現金陵情結的代表人物就只有李白和儲光羲。儲光羲的【臨江亭五詠】主要表達對金陵之古今變遷的感慨,已現悲情。詩中所描寫的景物蕭疏淒涼,其中有四首寫到夕陽落照。詩人觸景傷情,油然而生莫名的幽愁暗恨。如第一首『落日空亭上,愁看龍尾灣』,第四首『平生何以恨,天地本無心』,第五首『京山千里過,孤憤望中來』,就直接傳達了內心的感傷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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