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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伯海
『試帖詩』一名『應試詩』,是唐代科舉制度下進士科考所採用的一種詩歌樣式,為便於掌握衡量尺度,有諸多具體規定。如:體裁一般以五言六韻(十二句)的長律為定式(亦有放寬至八韻或緊縮至四韻者),詩題與韻字由考官限定,內容要求緊扣題意,通篇結構須嚴密而完整,等等。在這樣的嚴格約束下敷衍成篇,再加以時間上的限制,即使有才華的舉子也往往難以寫出好詩來。所以儘管有唐一代文人都要修習試帖詩,寫作的數量不會少,流傳下來的並不多,佳作名篇更是寥寥可數。北宋後開始改科場試詩賦為試策論及經義,明初以來則明定試八股文,於是試帖詩更被人冷落和遺棄。自宋及明七百年間,史籍記載的試帖詩選本僅四種,即宋佚名【唐省試詩集】三卷,明吳勉學【唐省試詩】四卷,明佚名【唐科試詩】四卷和明末吳汶、吳英所輯【唐應試詩】三卷(除末一種外,余皆不存),看來這一詩歌樣式的走向衰歇是無可避免的。可誰也不會料到,入清以後,它的命運居然發生了某種戲劇性的轉變。
試帖詩的再度受重視,從總體上看,當是清代文教昌盛、學術興隆的結果,而其直接的動因還是來自科舉。清承明制,開國後以八股取士,故清初一段時間裏試帖詩仍無人問津。至康熙中葉,朝議以為單試八股無以顯現士子的文學修養與才能,遂有加試試帖詩的動議,事雖未果,卻已產生一定的社會反響,促使人們開始重視對試帖詩的研習。而要找尋學習的樣板,當然非唐人莫屬,一批唐試帖詩的選本便應運而生,流傳於今並為人們知曉的計有:毛奇齡【唐人試帖】四卷,康熙四十年(1701)刻本;吳學濂【唐人應試六韻詩】四卷,康熙五十四年(1715)刻本;趙冬陽【唐人應試】二卷,康熙五十四年刻本;葉棟【唐詩應試備體】十卷補遺一卷,康熙五十四年刻本;毛張健【試體唐詩】四卷,康熙五十五年(1716)刻本。此外,雖非試帖詩專選而仍着眼於相關詩體者,如:黃六鴻【唐詩筌蹄集】四卷單收五言六韻長律,花豫樓主人【唐五言六韻詩豫】四卷收496家五言六韻詩1400首,以及牟慶元、牟q選注的【唐詩排律】收267家五言長律510首,亦皆刊刻於康熙五十四年,想來同這場『試帖詩熱』不會沒有關聯。
加試試帖詩的動議,康熙朝雖未付諸實施,至半個世紀後的乾隆時卻又舊事重提,且獲得正式通過。據【清史稿•選舉志】記載:乾隆二十二年(1757)『詔剔舊習,求實效,移經文於二場,罷論、表、判,增五言八韻律詩』;又『四十七年移置律詩於首場試藝後』(均見【清史稿】卷一八【志】八三【選舉三•文科】)。這樣一來,自然又掀起了一陣選讀唐人試帖詩的旋風,一時間出現大量選本,如:張尹【唐人試帖詩鈔】四卷,乾隆二十二年刻本;王錫侯【唐詩試帖詳解】十卷,乾隆二十三年(1758)刻本;朱琰【唐試律箋】二卷,同年刊;秦錫淳【唐詩試帖箋林】八卷,同年刊;陳【唐省試詩箋注】十卷,同年刊;臧岳【應試唐詩類釋】十九卷,乾隆二十六年(1761)刻本;紀昀【唐人試律說】一卷,乾隆二十七年(1762)刻本(又有【鏡煙堂十種】本);另惲鶴生、錢人龍編【全唐試律類箋】十卷,張桐孫【唐人省試詩箋】三卷,範文獻、黃達、王興謨合編【唐人試帖纂注】四卷補編一卷,以及鍾蘭枝【唐律試帖箋釋】等,均刊於乾隆年間。至於由試帖詩而擴展到選錄唐人五言長律,如徐曰璉、沈士駿編【唐人五言長律清麗集】六卷,蔣鵬翮【唐詩五言排律】三卷,梁國治【唐人五排選】五卷,沈廷芳、陸謙編【唐詩韶音箋注】五卷,以及將應試詩與應制詩合選合刊,如李因培選評、凌應曾注【唐詩觀瀾集】二十四卷,周京、王鼎等編【唐律酌雅】七卷,陶元藻輯評【唐詩向榮集】三卷等,亦皆刊刻於乾隆二十二至二十五年間,自不能不與科考改革相關。總計以上知見書目,僅乾隆一朝刊行的唐試帖詩選本(包括稍稍擴展範圍的)就有18種之多,加上康熙中葉以後的8種,共26種(未曾著於典籍並流傳至今的當更多),這與宋明間僅4種入錄相比,對比鮮明。於此當可表明,清康、乾之際確有一股修習試帖詩的熱潮存在,競選唐人試帖即其表徵。
那末,清人是怎樣來選編和評說唐試帖詩的呢?先來看選編,這裏有幾個動向可加注意。一是搜采的範圍不斷有所擴大。早期的代表性選本,如毛奇齡、毛張健所編皆只四卷,選詩亦僅一二百首。至乾隆朝選本,便常擴展到八卷、十卷乃至十九卷之多,錄詩數量也大為增加。像陳【唐省試詩箋注】即將宋【文苑英華】一書中所保存的唐人試帖詩460餘首悉數收錄,而惲鶴生、錢人龍編【全唐試律類箋】,在採錄【文苑英華】之餘,又從【全唐詩】裏搜輯並增補了試帖詩200餘首(據杭世駿【唐律類箋序】所述,見【道古堂文集】卷八,清光緒十四年汪氏振綺堂補刊本)。這一趨向反映出社會的需求在不斷加大,即不但要從能作為範本的試帖詩裏學習技巧,還形成了對這一詩體進行全面了解的興趣。
第二點需作說明的,是詩作的編排上多採取以類相從的原則。較早如毛張健【試體唐詩】,雖僅選219首詩作,卻分成頌述、天文、時令、地理、花木、金玉、音樂、鳥獸、雜題、應制、早朝、寓直等十五類編列。吳學濂【唐人應試六韻詩】四卷,則每卷各為一大類,每大類中再分若干小類,如:卷一為賦物,內分天、地、樂、文、武、珍寶、器用、祥瑞、花草、木、鳥獸、鱗介、蟲十三小類;卷二為賦事,內分天、歲時、地、人事、宮室、朝省、音樂、文、武、珍寶、服用、花木草、鳥獸、鱗十四小類;卷三為應制,內分歲時、扈從、燕享、詠物四小類;卷四為酬應,內分宴集、贈答、登臨、送別、寄懷五小類,總共四大類三十六小類。這樣的分解便於人們將同類題材的試帖詩放在一起比較、揣摩,更有利於科考時的相題賦詩,自不待言。於是這種編排方式後來便相沿成習,以至一些選本直接用『類釋』、『類箋』等字樣標目。
還有一個特點可加關注,便是這類選本在選詩之外,多附有註解、評說、圈點乃至考釋性文字(當然有繁有簡),以輔助讀者的閱讀與欣賞。像最早的毛奇齡【唐人試帖】一書,在所選每首詩後便都有注釋與評點,或在詩句中用雙行夾批,或在詩末用尾批,且常以『破題』、『承題』、『中比』、『後比』等字樣來提挈章法、落實題意,很受讀者歡迎,以至吳學濂編【唐人應試六韻詩】時考慮將其『備錄附覽』(見吳氏所撰『例言』)。注評文字往往愈到後來愈加詳細,如臧岳所編【應試唐詩類釋】中,每首詩後的『注釋』部分要分成題解、附考、音注、質實、疏義、參評、闕疑等七個項目,可謂詳盡。此書在卷首還列有【應試唐詩備考】一目,就『試帖有六韻八韻四韻二韻之不同』、『押韻有用韻字不用韻字或平仄之不同』、『試帖為八比之始』、『唐取士之制』四個問題作了考釋性說明,亦是為了幫助讀者增進對科考制度和試帖詩體例的了解。類似這類考釋文字的,如陳【唐省試詩箋注】中附『省試詩』一文具體介紹省試詩的詩體特點,又惲鶴生、錢人龍編【全唐試律類箋】中附【聲調譜】詳細講解五言長律的聲調構成,都起到了普及有關知識的良好作用。
現在再來看一看清人對試帖詩的評說,主要不是看他們對具體作品的評論,而是要把握他們有關這類詩體的認識和寫作要求。
首先,關於試帖詩的寫作意義問題。清人究心於試帖詩,自是為了應對科考,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毋庸饒舌;至於科考試詩的目的,多歸之於聖天子發揚風雅、培育英才之類套話,亦不必深究。我們感興趣的,是如何看待試帖詩的文學地位與作用。在這個問題上,毛奇齡和毛張健都發表了頗有價值的觀點。毛奇齡在【唐人試帖序】裏開宗明義聲稱:『夫詩有由始。今之詩,非風雅頌也,非漢魏六朝所謂樂府與古詩也,律也。律則專為試而設。唐以前詩幾有所謂四韻六韻者?而試始有之。唐以前詩又何曾限以三聲四聲三十部一百七部之官韻?而試始限之。是今之所為詩,律詩,試詩也。乃人日為律,日限官韻,而試問以唐之試詩,則茫然不曉,是詩且不知,何論聲律?』這段話將『今之詩』與『古之詩』嚴格區分,斷言今詩屬於律體,而『律』則起源於『試』,這樣一來,科舉試詩成了今詩的源頭,而試帖詩也就儼然成為今詩的發端與正宗了。像這樣來為試帖詩『正名』的言論,過去還未曾聽說過。當然,此說並不科學。我們都知道,聲律之講求在齊梁時即已醞釀發生,至初唐沈、宋諸家漸告成熟,而科考試詩賦的制度正式確立於玄宗開、天年間,實際上是律體的興起和形成促使有司採用為科考形式,並非科考創建了律體,這一點已構成當前學界的共識。但就另一個角度而言,科考試律,必然會推動士大夫文人去認真研習律詩的體制與寫作技巧,對普及與完善這一詩體,並不斷提升其藝術水平,顯然有好處;而試帖詩作為科考的規定樣式,直接傳遞着科考的信息,它在政治驅動與文學創作之間起着重要的中介作用,亦毋庸置疑。據此,則毛奇齡高揚試帖詩的地位,把它看作由『試』至『律』的聯繫紐帶和轉折樞紐,亦不為無見。與此相呼應,毛張健則着意突出試帖詩在規範詩歌法度上的功能。他在【試體唐詩雜說】一文(附於【試體唐詩】卷首)中講到:『局法者,規矩也,詩文以及百工技藝莫不由之。而今之為詩者,語尚好句,則軒眉而喜;扣以法,則默然。此非心畏其難,即漫持一不必然論,宜其鹵莽決裂與古人相謬戾也。』這裏說到作詩以法度為先,那麼,試帖詩在規範法度上又能起什麼樣的作用呢?文中進一步指出:『五言不專六韻,唐初應制諸詩可考。試必以六韻者何?蓋權乎長短之宜,而取其中以為式也。』(見【試體唐詩雜說】)在【試體唐詩序】裏,他還就這『取其中以為式』的意思更加發揮道:『試詩僅一體耳,然長不病冗,而短不病促,段落之起伏、章法之照應,胥於是焉在,可以擴之為五七言長篇,而斂之為五七言八句。學者習之,以為應時傳世之具,莫善於此。』這就把試帖詩的『立法』功能解說明白了。平心而論,科考試詩由於限制過多,難以產生好的作品,但它對體制、章法的嚴格講求,確實能在技藝訓練的層面上起到某種樣板的作用,而五言六韻篇幅適中,也為各類詩歌寫作提供了彈性的規範尺度,這些都是我們客觀地評價試帖詩的歷史地位與文學功能時所不應忽略的,故清代選家的上述意見值得我們仔細聽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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