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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礪鋒
古語說得好:『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五年的黃州生涯不僅爲東坡的詩文注入了新的活力,而且使他的人生態度更加堅毅、沉穩。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僅『東坡居士』這個別號產生於黃州,連東坡這個人物也是誕生在黃州。
黃州並非真正的世外桃源,東坡也不是真正的世外高士。經歷了烏台詩案的東坡畢竟不是從前那個心高氣傲、睥睨公卿的英邁朝士了,一百三十個日日夜夜的鐵窗生涯在他心靈上留下了沉重的陰影。幾年前沈括將東坡『詞皆訕懟』的詩稿上呈神宗,東坡聽說後還與劉恕開玩笑說:『這下不用發愁沒人進呈皇上了!』如今的東坡不再有那樣的豪情逸致了,他來到黃州後不敢多寫詩文,故人沈遼求東坡爲其詩集作序,又求爲其所居的『雲巢』作記,蜀中的中江(今四川中江)縣令程建用來信求作亭記,東坡一概謝絕。好友滕元發來信請他寫一篇【蕭相樓記】,東坡回信推辭說:『記文固願掛名,豈復以鄙拙爲解。但得罪以來,未嘗敢作文字。』後來成都勝相院的僧人來求他作【經藏記】,東坡屢辭不得,勉強寫了,還寫信給滕元發說明理由:『【經藏記】皆迦語,想醞釀無由,故敢出之。』蔡承禧損資助建的南堂落成後,東坡作【南堂五首】以誌喜並寄給蔡承禧,還向他『乞不示人』。友人傅堯俞遣人來求近作,東坡親書【赤壁賦】寄之,但叮囑他『深藏不出』。即使是給弟子寫信,東坡也擔心會惹來什麼意外,他曾給李之儀寫了一封長信,結尾再三叮嚀:『自得罪後,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東坡的恐懼心理並不是杯弓蛇影,而是有真實原因的。李定等人眼睜睜地看著東坡逃脫了死罪,哪肯善罷甘休?元豐三年(1080)十二月,朝廷使淮南轉運使追查東坡在徐州任上沒有及時覺察李鐸、郭進等人謀反一事,已到黃州一年的東坡上奏申辯,說明了當時曾派程緝盜的事實,但直到次年七月才降旨免罪。其實東坡在李鐸起事前早就專門上書陳述當地的治安態勢,並獻治盜之法,可謂未雨綢繆,但李定等人蓄意謀害東坡,吹毛求疵,捕風捉影,無所不用其極。在這種形勢下,東坡豈敢掉以輕心。東坡自比『驚起卻回頭』的孤鴻,絕不是無病呻吟。後人往往過分誇大了東坡性格中曠達樂觀的一面,甚至誤認爲他在黃州時也總是心情愉快。其實東坡曾在給趙晦之的信里明言:『處患難不戚戚,只是愚人無心肝爾,與鹿豕木石何異!』
然而東坡素來把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當作座右銘,他身在黃州的山巔水涯,其心卻無時不在關心著朝政和國事。元豐四年(1081),西夏發生內訌,宋王朝乘機伐夏,經王、蔡確等人議定,分兵五路大舉進攻西夏。沒想到小勝之後,靈州(今寧夏青銅峽)、永樂(今陝西米脂西北)兩次大敗接踵而至,數十萬人全軍覆沒。東坡對這場戰事非常關心,曾寫信問滕元發說:『西事得其詳乎?雖廢棄,未忘國家慮也。』等到敗訊傳來,東坡悲憤交加,他不敢有所議論,便借著書寫友人張舜民詩作的機會哀悼陣亡將士:『白骨似沙沙似骨,將軍休上望鄉台!』東坡已經沒有資格向朝廷貢獻意見,便用間接的方式予以表達,他曾多次爲人代擬奏章,還曾寫信給章說徐州地處南北襟要,自古就是用武之地,但是『兵衛微弱』,提醒官居參知政事的老友多予注意。瀘州附近的少數民族乞弟叛亂,東坡寫信給淮南轉運副使李琮,詳細論述討平乞弟的方略,指出必須恩威並用,方能事半功倍,並讓李琮轉告朝廷。
當然,此時東坡更多的注意力轉向了民間疾苦。東坡一向關注民生,他在各地做官時常常深入窮鄉僻壤訪貧問苦。但是身爲通判或知州的東坡即使輕車簡從、態度和藹,也難以深入到百姓中間。他在徐州時曾到農村勸農,那些村姑們雖然沒有躲進閨房,但她們匆匆地抹上紅妝,穿著節日才穿的茜羅裙,簇擁在籬笆門口『看使君』,她們是不會對這位貴客說出心裡話的。如今的東坡不同了,他已經混跡於漁樵農夫之間,正像他寫給李之儀的信中所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爲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爲人識。』既然喝醉的平頭百姓膽敢『推罵』東坡,既然鄰居的老農敢於指點東坡如何種麥,他們與他交談時就不會有任何顧忌。於是東坡真正的深入民間,他終於能近距離地仔細觀察百姓的衣食住行和悲歡休戚了。
黃州有很多漁民,他們以江河爲田,以魚蝦爲糧,全家人都住在搭建在木排上的竹棚里,活像是一群食魚爲生的水獺,當地人稱呼他們爲『漁蠻子』。有一天東坡遇到一個『漁蠻子』,便饒有興趣地與他交談一番,結果發現他們的生活非常艱辛。由於長年生活在狹小低矮的竹棚里,漁蠻子的個子都很矮小,而且一個個彎腰駝背的。他們正是沒有田地可以耕種,才不避寒暑生活在風雨飄搖的水面上。他們最怕朝廷一旦下令對漁舟徵收賦稅,所以再三叮囑東坡不要告訴朝中那些善於聚斂的大臣!
黃州還有『溺嬰』的陋俗。元豐五年(1082)正月,寓居武昌的蜀人王天麟來訪,偶然說起岳州、鄂州一帶的百姓一般只養育二男一女,如再有生養,就在嬰兒剛落地時浸在冷水裡淹死,女嬰慘遭溺死的尤其多。有些父母溺嬰時心有不忍,便轉過身去,閉著雙眼用手按住浸在水裡的嬰兒,嬰兒咿咿啞啞掙紮好一陣才斷氣。東坡聽說後,難過得幾天吃不下飯,他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人間慘劇!於是他立即寫信給鄂州知州朱壽昌,希望他運用官府的力量嚴厲禁止這個陋俗。後來東坡又發現原來黃州也有『溺嬰』之習,便與熱心腸的古耕道商議,由古耕道出頭組織了民間慈善團體『育兒會』,向本地富戶募捐,每戶每年出錢十千,多捐不限。東坡雖然囊中羞澀,也帶頭認捐十千。募來的錢款用以購買糧食、布匹、棉絮等育嬰用品,然後尋訪那些無力撫養嬰兒的窮苦人家,給予救濟,以阻止溺嬰。東坡認爲,只要嬰兒落地幾天內不被溺殺,則父母的恩愛已經產生,以後即使鼓勵他們殺嬰,也斷斷不肯下手了。果然,經過育兒會的努力,黃州的溺嬰之風終於得以剷除。
東坡在黃州時經濟拮据,處境艱難,若是常人,不知要如何的痛不欲生、怨天尤人,然而東坡卻以隨遇而安的心態對待逆境,以堅毅剛強的意志克服困難,他不但嘯傲於赤壁風月,而且繼續關心國計民生。人們都把東坡在黃州的行爲歸因於曠達的人生觀,此說固然有理,但更重要的原因卻是東坡的道德修養和淑世情懷。剛毅近仁,仁者必剛,高尚的道德修養和深摯的淑世情懷使東坡具有一副鐵石心腸。他在黃州寫給滕元發的信中自稱:『平生爲道,專以待外物之變。非意之來,正須理遣耳!』可見烏台詩案雖然來得非常突然,但東坡的內心卻早儲備了足以應對各種災禍的精神力量。東坡剛到黃州時,好友李常來信安慰其不幸遭遇,東坡在回信中自表心跡說:
示及新詩,皆有遠別惘然之意,雖兄之愛我厚,然仆本以鐵石心腸待公,何乃爾耶?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於邑,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兄造道深,中必不爾,出於相好之篤而已。然朋友之意,專務規諫,輒以狂言廣兄之意爾。雖懷坎撓謔保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爲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
正因東坡具有如此心胸,他才能在艱難困苦的窘境中保持樂觀曠達的瀟灑風神,曠達僅爲其表,堅毅才是其里。所以東坡在開荒種地的餘暇並不一味的放浪山水、嘯傲風月,他也抓緊時機讀書、著書,那間四壁畫滿雪景的雪堂成爲東坡這位『素心人』潛心學術的書齋。東坡對人說他在黃州『專讀佛書』,其實他也認真地研讀經史。有一次黃州的州學教授朱載上前來訪問,家僮進去通報了,卻不見東坡出來。朱載上在外等候了好久,東坡才匆匆走出,並道歉說剛才正在做當天的功課,故此耽擱了一會。朱載上沒想到名滿天下的東坡竟然還要做功課,便好奇地探問其內容。東坡說是手抄【漢書】。朱載上說像東坡這樣的天才,讀書過目不忘,哪裡還用抄書?東坡笑著搖頭,說他已是第三遍抄【漢書】了。他介紹其抄書的方法是,第一遍每一段落取三字爲題,第二次取兩字爲題,如今則取一字爲題。東坡還讓朱載上任意從書架上取下一冊【漢書】,隨意翻開一頁,舉出該段中的一個字,東坡便接著此字倒背如流。朱載上欽佩不已,他後來教訓其子朱新仲說:『東坡尚且如此刻苦,你這種中等天資的人豈能不下苦功!』東坡向來留意經學,他對王安石的三經新義非常不滿,如今擺脫了公務的煩擾,便動手撰寫【論語說】、【易傳】等著作。元豐五年(1082),東坡寫完了【論語說】五卷,裝訂成冊後寄給文彥博,托他保管書稿。【易傳】本是蘇洵未及完成的遺稿,東坡認爲【易經】本是一部憂患之書,如今身在憂患之中,正好可以動手續寫【易傳】,但是全書要到十八年後南遷儋州時方才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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