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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网易 第二个问题我要讲的是民族发育和国家统一。
民族发育,我想应该包含汉族在内。中国要是只有华夏族――汉族,不可能形成这样一个统一的大国。还需要很多其他民族。但是要使很多族在一起,文化水平不 一样,生活习俗不一样,历史传统背景不一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国,必然要付出代价,付出一些民族之间的代价,这个在历史上来说是不得不如此的。出现一些 民族之间的冲突是事实,其中也有很多非冲突的、和平的状态,可能时间更久一些。我认为我们考察各民族状况的时候,有一个出发点,就是要承认各民族都有自己 发育的过程,不应该只是从我是汉族,你是少数民族,只是从你和我的关系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汉族也有自己发育的过程,也同周边民族形成过冲突。汉族要是不 经过五胡十六国的局面搞出一个民族大融合来,汉族还是原来的汉族,那就没有隋唐的局面。因为隋唐时期的发展,包含着大量非汉族的血统,非汉族的文化,非汉 族的各个方面的因素在里头。所以有人甚至于提出这样的问题:隋唐国家究竟是汉族的国家,还是汉族和鲜卑族合建的国家?中国并不重视对血统的考虑,这是中国 文化的长处,不像英国人一样,计算你是二分之一的血统,四分之一的血统,盎格鲁一撒克森的血统,中国没有这个说法,没有这个想法。要承认各族有它自身发育 的过程,汉族也有这个过程,这个过程中间吸收了很多少数民族的东西。少数民族从一个落后的状态上升到另外一种状态的时候,完全自主、自觉是不可能的,总会 带来一些冲突,带来一些灾难。把这个灾难的问题放在民族发育总趋势的过程中间、不可避兔的过程中间去考虑,就比较能够理性地看待。五胡十六国就是一个最大 的典型。五胡主要是循着和平的方式进人中国内地的,大体上分布在山西、陕西、河北北部、内蒙、辽西辽东。他们由于受到农业文化的影响,有向农业过渡这样一 种要求,总是要接近比较方便的农业区,接近农业文化,因此向边塞靠近是一个自然趋势。他们后头有一些比他们更落后的族,也在兴起,这些族把他们向中国内地 这个方向推,一波又一波的推动。而中国偏偏又有一些政权,由于边疆的空虚,由于边疆常常受到某些族的侵袭,因此想找一些和自己关系好一点的族来守边,主动 把他们招引到边塞地区。种种客观的以及主观的原因,造成这个形势。五胡十六国局面开始的时候,五胡都处在更接近内地的地方,一个一个进人到中原。五胡十六 国造成破坏,颠覆了西晋。到后来一个代替一个的十六国就不是汉族政权,而是胡族政权,一个胡代替另一个胡,只有极少数例外。我们看这个过程是痛苦的过程, 是悲惨的,汉族与胡族所受的痛苦都是很大的。但是看问题毕竟还要从历史的结局来看,这些造成五胡十六国局面的族,失败以后几乎没有多少人离开中国,都留在 中国;而且几乎没有多少人回到他们原来所在的中国边疆地区,大部分都沉淀在内地。后来他们子孙改成了汉姓,文化也是汉族文化,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了汉人,汉 族因此而强大,而壮大。所以,民族冲突在苦难的时候,我们是很不好接受的,当收获的时候,我们就该想想,荒芜土地的开发好多都是沉淀下来的少数民族做的, 汉族经过那么大创伤以后还是那么大的一个族,也是吸收了好多少数民族人口在里面。我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想到了恩格斯的一句话:“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 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就是说,历史的灾难有历史的进步来补偿。应用到中国民族之间所造成的灾难的时候,这句话非常有启发。因为这句话不是让我 们站在历史灾难中间来观察,而是要站在灾难过去以后,来看看它的后果如何,这个后果往往是历史的进步,来对这个灾难做出补偿,这个补偿超过灾难对民族的作 用。有了十六国的大灾难之后,才有了隋唐,没有十六国、北朝这样一段历史的话,隋唐的局面确实形成不了。因为隋唐文化十分兴盛,朝代是很开放的,民族是很 开放的。从姓氏来判断,那时少数民族的数量相当大,而且是居于高层领导地位的,文官不少,武将更多,不光是过去的鲜卑,还有后来的突厥、契丹等等。《唐 书》人物传中,重要的文武官吏,看姓氏就可以看出来其民族所属。不光是中国,外国文化也不排斥,所谓胡化,有的是新疆文化,有的是新疆以外的文化,还有的 是从印度来的文化。这样一个开放的政权,给中国历史带来新血液、新气象。这样的一个政权对中国民族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它却是在灾难之后出现的一个 政权。看待这个问题往往要从历史的某一个段落终结,回过头来看一看,这样我们会比较理智一些,不完全处在一种情感之中。这里顺便提到一句,我们爱国主义的 提倡当然有重要的作用,爱国主义涉及到民族的时候,应当理智地考虑,有一些事可能在这个方面造成一些不很理智的状态,扬此抑彼,对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感情等 等。总而言之,要理性一点。
民族融合本身也是一个困难的事,也有很多反复。局部的短期的汉人胡化,是常有的现象,但是总体的、全局的少数民族 汉化,是更大的一个潮流。我这里提到了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三次大的民族人侵,所以说是“人侵”,因为在当初向中原打进来的时候是一种人侵,有抵抗,正义、非 正义还是存在的,不是抹杀这些东西。三次人侵造成的后果,有几个民族对中国民族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一个是拓跋鲜卑,没有拓跋鲜卑的作用,就没有隋唐这样 一个帝国。一个是蒙古族,蒙古族结束了一次严重的民族对立、国家分裂的局面,蒙古族也给中国带来了一些国外的,当时所谓色目人的文明。在蒙古族走向文明的 过程中间,最先依靠的不是汉人,而是色目人。把色目人带到中国来之后,又给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带来一些新的东西。特别是中国的西藏这样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在蒙古人的手里解决了。西藏,追溯历史,关系很深远,从文成公主起。但是那个时候,西藏并没有人版图,还是一个对等的状态,随时可以脱离。唐后期,吐蕃可 以一直打到甘肃,打到陕西,把长安也闹得一塌糊涂。真正把西藏作为中国版图的一部分管起来,作为中央直辖区管起来,从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开始。第三个特别有 贡献的是满族,是满族解决了中国近代版图的一些困难问题,天山南北问题,特别是台湾问题,台湾正式进入行政区就是在这个时候。 以上是从国土开发、民族发育两个方面看待中国古代统一问题。这两个方面不断发展所诱发的矛盾,使中国的统一有张有弛,有缩有盈,有退有进。但总的来说, 是朝更高水平、更大规模的统一发展。总括起来看,第一,西周东周时期,在统一问题上,最早形成了统一观念,奠定了中国统一第一步的地域基础。第二,秦汉时 期创造了统治大国的制度基础和治国经验,逐步形成了统一规模、统一传统。在技术手段那么低下的状况之下统治这样一个大国,是对世界文明的一个伟大的贡献。 统治这个大国必不可少的条件,是中央集权,中央集权必须要一个专制主义统治,专制主义到最后形成了专制皇权。中央集权专制主义的无上皇权,在统治当时中国 这样一个大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可是一旦形成了这样一个制度,一代一代相传,对中国人民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要为此付出很大代价。我们知道欧洲历史上 在资产阶级革命时代,反对路易十四的“朕即国家”,欧洲的“朕即国家”比起中国“朕即国家”的现实来说,晚了2000年,2000年以前中国就是“朕即国 家”了。由此可知“朕即国家”的观念及其形成的制度、形成的传统,对中国的影响是很大的,包袱很沉重。资本主义萌芽萌不出来,我想,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 有这样一种传统在里面,对于中国来说也是需要后代来把它纠正。第三,隋唐收获了十六国以来丰硕的民族融合成果,再次激发了中华民族的蓬勃生机。第四,元明 清时期进一步营造了统一国家的局面,确定了今天中国的版图、民族分布的格局,使得中国得以以统一大国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除了国土开发与国家统一、民族发育与国家统一这两个问题以外,我还要简单地谈一下对历史上统一问题的几点认识。
第一,统一中国需要华夏族汉族作为一种维系的中心,要是在古代没有这样一个核心的民族在里面起作用,没有一个核心来与周围各族相联系的话,这个统一的国 家就说不上,不可能形成。有了这样一个核心,就有可能团结那么多民族一起来建立这个国家,以至于形成了一个拆不开、打不散的民族集体,到今天还是这样的。 我刚才说到蒙古族,跑到西方去建立那么多的汗国,一直到了欧洲、到了多消河。到了俄罗斯,回过头来还得到中国这片土地上来安家,而且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其他各族也是这样,有的消失了自己作为民族的存在,但是他们民族的成分已经在中华民族里面有了自己永久的位置。中国政权被颠覆过多少次,但是颠覆以后还有 恢复,恢复以后的政权基本上还沿着原来统一的格局,统一的路子。而且最可贵的是颠覆者、征服者最后是被较高的文明所征服,融化到中华民族里面来了,这是最 具有力量的。所以我说,一时的统一的成功是伟大的,千秋历史铸成的民族间的向心力、人民的凝聚力才是统一国家的基石。我们常说文治武功,常把武功这一面看 成是中国版图开拓的动因,其实这一面的作用应该是有分寸地看。没有凝聚力量,没有历史的铺垫,武功难以完成,成功以后也难以维持久远。张学良先生在参观台 湾延平词时写过一首诗,他说郑成功“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人版图”,意思是说郑成功赶走了荷兰人,把降表投给南明的永历,永历皇帝是明朝最后的逃亡 者,那时候的北方已经是清朝的顺治了。郑成功没有投降到清去,这就成为一个问题,但是后来郑成功的孙子郑克u,康熙的时候投降到清。张学良的意思是说,明 是前朝,清是后朝,不管是前朝还是后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台湾纳人中国版图的丰功伟绩。我想这里面有张学良个人的身世之感,不管他是在大陆还是在台 湾,都是坚决主张台湾人版图的。
第二,华夏族,也就是汉族本身的维系主要靠文化传承。中国历史上的华夷之辨,辨文化多,辨种族少。其实周族在 比较早的时候也不被认为是华夏,因为它在西方,还处在野蛮状态。到后来,在周统治以后的蛮夷戎狄中间,还有所谓姜姓之戎、姬姓之戎,姜、姬都是周的国姓, 属于周人的一些原始部落,也被看作是戎。所以蛮夷戎狄的问题在当时主要不是种族的观念,而是文化的观念。少数民族人主以后,最先往往想凭借自己的武力优势 来保全自己,维持统治,所以有相当程度的反汉化倾向。但是毕竟在历史中长期起作用的不是暴力,而是一个处处存在的、天天起作用的文化的影响。女真人反对过 汉化,蒙古人也反对过汉化。但是要反汉化,他们就难于维持统治地位,只有汉族文化才能帮他们维持统治。蒙古人在中国建立了元朝以后,就立刻开科取士。有过 一个统计数字,元朝开科取士16次,录取的进士是1100多人,其中蒙古人有300多,而蒙古族人参加过科举考试的,一共是10000多人。所以很快,蒙 古人自己也进人到这样一个汉化的潮流里面来了。特别是清朝,清朝文化有两面性,在北京做皇帝,汉化倾向很明显,到承德避暑山庄去则完全是一种满族原来的状 态。清政府还立下了规矩,不许满人经商,满汉通婚也是不允许的。这样一些限定并没有影响到以后满族接受比它先进的文化,而且接受以后,它又反馈给这个文化 各种各样的创造。满族因为提出了不许族人经商等规定,所以下层的游手好闲的旗人被养起来,知识分子中间却有很多精英成为了不起的学者,他们用自己的聪明才 智,利用汉族文化,给这个文化增添自己的贡献,这样的精英很多。其实也不光是满族,其他各族也有,唐朝很多诗人就是鲜卑人。
第三,是牢固的统 一观念,有效的统一制度。公元前的时候,要把一个像汉朝,103个郡国的户口都统计上来,是了不起的一件事情,统计上来的数字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理由不 相信。当然后来政权腐败了,就不好说。据统计西汉人口有6000多万,每年地方派上计吏专门向皇帝呈报户口和垦田数字,皇帝亲自接受上计。上计吏对朝廷来 说是有功之人,留在皇帝身边做郎官。这只是制度中间的一种,其他像三公九卿官僚制度以及其功能的发挥等等,就不细说了。五胡乱华的时候有一个胡族统治者叫 石勒,他觉得自己的任务是要统一中国。他不认识汉字,让别人给他读《汉书》,听到楚汉相争,有人要刘邦把过去六国之后立起来作为自己的帮手跟项羽斗。他听 到这个之后立刻感到吃惊,这怎么行呢?这哪是好办法?读书的人接着读下去,读到张良进来,听了这个话,不同意,立刻跟刘邦说这个不行,刘邦就收回成命了。 石勒听到这个地方才落下心来,对,还是应当如此。所以说一个胡人统治者,没有文化的人,在建立政权之后,他的心思所在也是中国统一。我们知道三国,魏国居 于正统,没问题。蜀国,那么疲弱,天天要打仗,没有别的,只是不打仗就没有存在的基础,叫做“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吴国,霸业形成很早,但是不敢称 王称帝,因为什么呢?它跟中原正统搭不上关系。到最后称了帝,要履行皇帝的仪礼,进行郊祀,孙权不肯,说郊祀应该在“中土”,在中原地区,我们这里不行。 司马光有这样一句话,他说自己“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但是“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也”。不能统一的话,那你这个天子白 做了。
第四,我说说华夏族――汉族的包容性。这里面要说的东西很多。华夷不是没有防,汉族也不是说生来就是那么开明,也有不平等、偏见存在, 也要设防。我说的只是归根结底,华夷之防本身不起作用,汉族本身,从种族意义说来就是一个变数。50年代成立内蒙古自治区,当时很多干部思想不通,内蒙古 自治区汉人是多数,蒙古人是少数,汉人说,我们多数,为什么反而要戴上蒙古帽子,不同意。当时周总理作了一个报告,他说,你戴了蒙古的帽子,蒙古也戴了一 个中华的帽子。他也不一定就属于原来中华的地域。周总理还说,要知道,汉族本身就是杂种。意思就是说长期以来,汉族有包容性,有种族包容性,包容了很多非 汉族人民,所以才有今天的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他用很通俗的语言说明了很深刻的道理。中国历代,这个包容思想是一直存在的。譬如说,编史的人本来最容 易有正朔观念,谁是正统,谁是偏统。但是我们从《二十四史》中间看得出来,好多不是汉族建立的朝代,都列在正史之中。以南北史为例,南史是东晋南朝,南朝 宋、齐、梁、陈,汉族建立政权叫做南史;可是北方,鲜卑人的历史同样有北史,有其他的史。南史也好,北史也好,都是二十四史,同样地位的史。后来还有辽 史,有金史,有元史,当然也有清史,就是《清史稿》。加上中国没有国教,没有宗教的那种偏见,包容性比较强。没有长期大规模的宗教战争。宗教迫害局部有, 但是没有形成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战争。因为汉族文化处在那么一种开放状况,所以少数民族也比较容易吸收汉族的东西。少数民族带来了自己的土地、带来了自 己的民族和文化,也完成了自身的发育,完成了自身历史性的转化。他们中间产生了许多优秀的人物,做了各种各样的贡献。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在民族之防上面去做 文章呢?
最后想要讲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中国西部大开发是巩固中国统一,消除潜在不统一因素的千年大计。这个问题也分两个方面,一个是国土 开发,酉部占中国国土一大半,处在待开发、没开发、后开发的状态,东西不平衡越来越严重。而少数民族大部分在西部,所以又存在民族发展的不平衡。我所说的 国土开发和民族发育两个问题,都是今天西部开发的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我希望在中国千年大业的大计划中间,能够把中国历史上的这个债还上,把中国历史上 该做的事情,古人没法做,没有能力做,看不到,而我们能够做,能够看到的事情,兢兢业业把它做下去,花钱,值得。没有西部的开发,没有西部少数民族状况的 较大的提升,西部和东部处在统一国家内部的某种不平衡状态始终会存在,这对统一总是一种隐患。搞历史的人,希望能够看到对历史负责的全局观念。西部现象, 好多是又有喜又有忧。我听到塔里木河有水了,居延海有水了,非常高兴,历史上的塔里木河、居延海,好像又慢慢地重现。但是后来又听说是行政手段,暂时措 施,还不是一个自然生态的恢复。听说祁连山的冰川越来越萎缩了,过去匈奴人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那么一首歌,可见祁连山有那么好的环境。可是 祁连山现在不能养牲畜,因为没有树木植被了,因为不可再生的冰川没多少雪水流下来了。青海湖的危机也出现了。我早几年想领略一下敕勒川“风吹草低见牛羊 ”,到敕勒川去了一趟,我感伤的是敕勒川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风吹来,草还盖不到我的鞋。生态的退化到了这样的程度。所以生态的恢复,是最起码的事。 千万别为了政绩,走便宜的路,走留下隐患的路。希望我们的西部开发,中国西部土地开发,中国西部民族发育,能够走上一个正规的路子,使得中国的统一大业的 巩固,能够走出关键性的一步。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作者:田余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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