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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百家講壇】 『東林三君』之一的鄒元標也做過同樣的努力。他以頂風上疏,堅決反對張居正奪情,被重杖幾致斃命而聞名。罷斥閒居30年,天啟皇帝即位後,被召還出任左都御史。然而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鄒元標一上台首先拋出了『和衷』,號召朝臣消除門戶偏見,和衷共濟。有人懷疑他是不是年紀大了,磨盡了火氣,怎麼能這樣和稀泥,他笑道:『做大臣的,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就要想盡辦法穩定國體,怎麼能感情用事呢?』
但幾乎沒有誰能理解他,連東林內部都笑他首鼠兩端。鄒元標無奈,也告老還了鄉。
神宗罷工的漫長歲月裏,大明王朝就像一堆被遺棄在沙漠裏暴曬過久的柴禾,堅硬幹燥,隨便一擦就冒出火星,朝野上下,充斥着亢奮的戾氣。趙南星在『京察』―考察在京官員,根據政績品行升降乃至罷官―時放出的話,可以視作這個時代的註腳:『內察之典,六年一舉,君子疾邪,小人報怨,皆於此時。』
暫時失意不要氣餒,反正六年一個輪迴,有的是機會讓你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鄒元標在東林黨人集體罹難前逝世。暮年的鄒元標,越來越懷念四十多年前把他打得終身殘疾的張居正,一瘸一拐地奔走呼籲為他平反。
生命的盡頭,他恍然大悟,僅靠氣節救不了大明。純粹的黑固然壓制不了天下,純淨的白也拯救不了世人。
絕大的悲哀!對於一個王朝,居然灰色才是正道。
七
東林書院的核心建築是依庸堂,為賓主敘禮的主要場所。鄒元標曾應顧憲成之約作過一篇【依庸堂記】,還撰過兩副楹聯,其一是:『坐間談論人可賢可聖;日用尋常事即性即天。』
『坐間談論』,想來,青壯年的鄒元標在這座堂上沒少罵過張居正。
然而,評議大臣最初不被提倡,起碼顧憲成在【東林會約】中曾寫過學人應當『屏九損』,即摒棄九種有害的風氣,其中就有『或評有司短長,或議鄉井曲直,或訴自己不平』,這些都是浮躁的表現。堂名依庸,庸者,也有適中平和之意。
九損裏,還有一條:『黨同伐異,僻也。』東林發展成一個黨,想必也不是顧憲成希望看到的。當然,顧、高等人從來不承認自己有黨,如高攀龍【論學揭】云:『所言東林,非東林也,乃攻東林者之言也。』
不泄憤,不結黨,那顧憲成創辦東林書院的初衷到底是什麼呢?
顧憲成追求的是一種力量,不是用來對付同僚,而是能抗衡皇權的力量,來匡衡這個已經嚴重偏離軌道的世界。
是的,這個世界已經出軌太久了。回頭看去,跌跌撞撞二三百年,洪武皇帝的子孫,如武宗的胡鬧,世宗的神道,神宗的酒色財氣,有幾個是成器的?魯迅先生曾有評論:『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
可是相比歷代,在朱元璋的精心設計下,有明一朝又是皇權最集中的,身為大臣,別說如漢唐那般坐而論道,連自己的臀部都缺少安全感,動輒被扒了褲子按在朝廷光滑的青磚上挨大板。
如果說,世間還有一樣東西,還可能殘留一點力量,對皇權進行些許束縛的話,那只有儒家的道德了。
就像堂吉訶德找到一根生鏽的長矛,對不肖皇帝失望之極的顧憲成等人,高高舉起了道德的大旗。他創辦東林,就是為了利用這套被忽略太久的道德武器,重新整理出一套標準,一套高於、起碼能獨立於皇權之外的標準。
這應該就是顧憲成的終極目標。至於後來發生的一切,如同在雪山上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卻引起了雪崩,就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了。黃仁宇的剖析很冷靜,也很無情:『僅憑這幾十個自詡品德高尚的官員,反倒能制定出一個大家所承認的標準?反對他們的,也同樣使用了他們的治人之道,即用道德倫理的名義組織他們的集團以資對抗。』
聊以安慰的,就是真正的東林黨人始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犧牲。
以大刀手的身份上黑名單的楊漣,被捕後受盡酷刑,最後死於『土囊壓身、鐵釘貫耳』,臨刑前,他寫有血書,曰:『持此一念,終可以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與皇天后土、天下萬世矣!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只是,如果有人讀過顧憲成寫給高攀龍的一封信,就會對楊漣無愧於先皇的自豪感慨萬千,就像高攀龍的『君恩未報,願結來生』那樣。
『【乾】【坤】之後,繼之以【屯】。混辟之交,必有一番大險阻,然後震動悚然,猛起精神,交磨互淬,做出無限事業。夏商以來,凡有國者,莫不如此,此意甚深長可味。』
乾、坤、屯,都是【易】中的卦名。乾坤是一個輪迴,而屯,則是萬物始生之意,聯繫後文的夏商有國,字裏行間,東林黨人對朱明的絕望乃至改朝換代的希冀『深長可味』。從這個角度看,就算灰色能延緩一個王朝的壽命,他們也不一定會採納。黑白分明,擔起的不是一姓一朝,而是千秋萬代。
但誰也不敢捅破那層薄薄的紙,很可能顧憲成還因此有了深重的罪惡感,他悚然端坐,長長吐納一回,環視滿堂同仁,沉聲一字字道:『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
[導讀]鄒元標在東林黨人集體罹難前逝世。暮年的鄒元標,越來越懷念四十多年前把他打得終身殘疾的張居正,一瘸一拐地奔走呼籲為他平反。生命的盡頭,他恍然大悟,僅靠氣節救不了大明。
八
東林黨人的熱血和精忠絲毫融化不了覆蓋着紫禁城的厚厚冰霜,皇帝早已修煉得油鹽不進。任憑葉向高在一封封奏疏中氣急敗壞:『陛下萬事不理。』神宗連官職出缺都不予理睬。萬曆三十年,南北兩京缺尚書3人、侍郎10人、科道94人;地方缺巡撫3人、布政監司66人、知府25人;最嚴重時,整個帝國官員缺額達一半以上。臣僚表示抗議的辭職報告更是被他視若無物(據說最多的一位居然連續上了120份辭呈),反正你自己脫下官服封了官印走了便是。
由於缺少法官斷案,有些倒霉的嫌疑犯在獄中二十多年也沒被提審,被關得神經錯亂,在獄中用磚頭把自己砸得滿身是血,臥在血泊中呼冤。
58歲那年,神宗住進了自己早在30年前就修好的定陵(二十幾歲就熱衷於後事,這是不是也反映出對現實的厭倦呢)。可已經沒有誰能勒住韁繩,王朝的大車繼續駛向無底的深淵。
一月天子光宗在美女和丹藥夾攻下不明不白歸天后,群臣滿懷期待地迎來了熹宗朱由校,最後卻哭笑不得地發現,這位靦腆的年輕人最喜歡的竟然是斧鋸錘刨,在他看來,做一個高手木匠的誘惑遠大於做皇帝。
君臣在急速下墜的過程中越走越遠……終於,崇禎君臣合力,為大明王朝畫上了句號。
清軍入關之後,許多志士不甘亡國,奮起抗爭。東林黨人黃尊素的兒子黃宗羲是其中著名的一位,『瀕於十死』卻回天無術後,他返鄉閉門著述,苦苦探索中華的出路。有一天,他拍案而起,厲聲長嘯,禍根原來在這裏!
『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夷待訪錄原君】)
他提出,合理的政治應該由選舉出的宰相來做政府的領袖,而皇帝不能親攬大權。
但清朝延續朱元璋的規劃,也不設宰相。漢人在皇帝面前自稱『臣』,滿人則自稱為『奴才』,可無論權勢還是地位,『臣』都排在『奴才』下面。
不過改朝換代似乎對東林書院的風采影響不大,當時學界還流傳着這樣一句話:『腳跡得入依庸堂,人生一大幸。』只是吳桂森重建書院後,又制定了一個新的【東林會約】,第二條為:『絕議論以樂時』,『自今談經論道之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間是非得失,一切有聞不談,有問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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